长沙晚报掌上长沙9月5日讯(全媒体记者 谭琳静 徐运源)8月的长沙即使是晚上也酷热难当,300公里外的隆回县小沙江镇江边村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在海拔1300多米的归与书院前,燃起一堆篝火,湖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黄勇军、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米莉夫妇,与几位村民围坐闲谈,有的村民穿两件衣服,穿短袖有些许凉意。
这是一个瑶汉民族杂居的高寒山区,神秘的花瑶民族在这里创造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呜哇山歌、花瑶挑花等。但因自然条件恶劣,当地的农作物十年九不收,十几年前,这里的村民都依然有靠救济和乞讨度过饥荒的现象。一些孩子上完初中后就会到城市打工谋出路。
归与书院是黄勇军、米莉夫妇主导在自家老宅基地上建起的一座白色四层楼房,请朋友免费设计,古色古香。今年3月开放“首秀”便举办了一场国际论坛,专家学者的到来,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加上暑假开展的乡村公益课堂,几天就吸引了130多名当地孩子报名,多名大学生志愿者前来授课,乡亲们更是大加赞赏。
其实,黄勇军夫妇想为家乡做的还有更多,这便是他们当晚跟村民们首次提到的“一院三社”(归与书院、乡村文明合作社、乡村旅游合作社、乡村农业合作社)规划。在一个多小时的交谈过程中,村民们一会儿沉默一会儿争论,激动中有着“收入来源如何保证”的顾虑。经过黄勇军的解释,散会前大家纷纷表态:“搞也搞得,一切跟着黄勇军干。”
有着儒学研究背景的黄勇军满怀憧憬地说,儒家常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40岁之前一直在学习修身;40岁之后,如果能够将“一院三社”落地,在乡村振兴这个国家战略大背景下,或许就可以达到“治国”的层面。
一座书院
寻找乡村缺失的灵魂,书院吸引大批志同道合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8月的一天早上,在黄勇军、米莉夫妇的带领下,书院响起了琅琅读书声;上午10时,本地孩子与城里孩子一起采摘野花,在大学生志愿者的指导下学习插花;晚上8时多,悦耳的电子钢琴声响起,大学生“哥哥姐姐”和孩子们一起唱歌跳舞……在寂静的小山村,归与书院的热闹成为一股“清流”。
归与书院的名字一是出自《归去来兮辞》,另一出处是《论语》:“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书院的主人在这个假期里忙得不可开交。尽管时逢花瑶同胞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讨僚皈”,乡村公益课堂暂时放假,但书院随即迎来十多组来自北京、陕西等地的游学家庭。“接下来还有一个42人的教授团队和多个游学家庭要来。”
最初想建书院,黄勇军米莉夫妇还在中国政法大学读书。从国外留学归来后,2015年两人进入株洲的耕食书院开始现实尝试,后因对方经营转向退出。直到今年3月建成归与书院,两人心中的梦才算生根发芽。
夫妇俩认为,同样搞乡建,从梁漱溟、晏阳初到费孝通,都是个人在提,而现在是国家层面提乡村振兴,如果没有这一时代机遇,书院都可能修不起来。
书院到底要建成什么样?这是不断被重复问到的一个问题。夫妇俩在长期调研中发现,现代意义上的书院在中国有很多,但要么是会所、要么是博物馆、要么是培训机构,“我们办书院希望从根基上对社会有所影响”。因此,归与书院首先被明确要承载公益的乡村教育职能,然后是城乡文明碰撞相互学习的职能,包括对接内外部资源。“在农耕文明被打碎、城乡被割裂后,乡村的灵魂在哪里?我们尝试找,书院是一个很好的载体。”
“乡村孩子急缺教育资源,城里孩子被过度教育。所以城里孩子要带着放肆玩,本地孩子需要好好教知识。”于是,归与书院开设了两大课堂体系:一是针对乡村孩子的公益课堂,一是针对城市孩子的研学课堂,前者免费,后者收费,用商业为公益造血。
从教育的功能来说,夫妇俩希望书院从三个方面发力:一是历史的厚度传承,二是社会的广度传播,三是心灵的深度挖掘。“我们希望城里孩子回去会说,那个乡下很好玩,比方说水里有什么好玩的、山里小朋友跑得比我们快,而不是觉得乡下孩子一无是处。当然,乡下孩子也可以从城里孩子身上学到他不知道的现代化知识,达成良性互动。”
在两人的计划中,归与书院的教育重心会放在日常,等到大学生志愿者团队开学回校后,将考虑采用轮值山长模式,已在发动县镇的退休教师和退休干部来书院对孩子(大部分是留守儿童)进行课程辅导和心灵陪伴。
一种模式
公益也需自我造血,“一院三社”助力乡村发展
几年前,黄勇军和米莉曾因研究广场舞在媒体上火了一把。相比职称评定和书斋学问,这对“学术伉俪”似乎更对真实广阔的社会充满探究欲望,并且两口子总是同进同出,“别人三年开车一万公里,我们一年开车三万公里,把论文写在大地上,用小切口的方式观察大世界”。
两人从2004年起开始以田野调查的方式带着学术团队几进大瑶山,共同研究花瑶文化,最终和学生们一起出版《瑶山上的中国》《国家、传统与性别》《花瑶民族的历史、文化与社会》,是一套比较系统全面的花瑶文化研究丛书。
尤为令人称道的是,两人调研期间,在旺溪村村民的带领下发现了瑶山唯一的瀑布——旺溪瀑布,并写报告给当时的县委书记,使得瀑布完好保留,目前已成热门景点。
“这就是社会广度,将所学知识用于社会改变社会,真正帮到了当地老百姓。”米莉激动地说,如果不去调研,就不会发现,各种力量都在奔着乡村振兴这个方向走,村民们对社会变革的认知远超两人的想象。随着来归与书院的人越来越多,部分年轻村民已跃跃欲试,开始找到黄勇军谈合作。
上述这些也成为两人回归家乡、开办书院的底气和信心。关于书院,二人想做的,又远不止是书院。他们希望以书院为核心,带动当地村民做乡村文明合作社、乡村旅游合作社、乡村农业合作社,即“一院三社”。
夫妇俩坦言,书院在坚持公益的同时并不排除商业,毕竟公益要想持久也需自我造血功能。“一院三社”本身包含了商业逻辑,也叫“三创体系”,即农创、校创、社创,简化后就是“一村一社”:农产品、农村上行,城市人、社区下行,打通城乡人才物资的流通渠道。
目前该模式已在益阳南县试点,在长沙社区也做了五六场活动。目前,夫妇俩正在对接长沙的社区公益组织,尝试由他们来联通农村、社区公益组织来联通城市,书院作为其中的链接平台。
“村民都是不听只看的。”黄勇军这样认为。因此,“一村一社”在南县开展得如火如荼,他却从没跟本地村民说起。见有记者来采访,他觉得是时候与村民聊聊了。
当晚,黄勇军米莉夫妇在归与书院门口燃起了一堆篝火。受邀前来的有江边村10组组长黄永前和村民伍先海、11组组长奉锡米、12组组长奉锡伟。黄勇军希望说服他们做小范围的尝试,围绕着书院把合作社做起来。然而,大家一度看着篝火陷入沉默。奉锡伟最先说出担心,“没有上面支持搞不成气。”奉锡伟也说出了自己的考虑:一要政府部门支持重视,二要投资人来投资,有收入保障村民才会安心跟着干。
村民们以为“要干票大的”,黄勇军的想法是“先从小的干起”。“所有乡村振兴都不是一步到位的。”黄勇军说,村里的采石场为响应国家环保政策关闭了,培植一个新的产业需要漫长的周期,在外面可以跟别人谈“速度”,但对乡亲们要“慢点”,不能犯错误。
一次对话
不负此间山水不负此方百姓,教育是根本路径
做书院应该找政府支持,这是不少朋友对黄勇军米莉夫妇的建议。黄勇军的回答是:先做出好样板,让政府觉得值得去推广。在书院建设运营过程中,隆回县给予了重视,并建议将书院打造成一个眼球经济、流量经济、文旅融合下的实体经济的结合点。
“我们会积极争取上级政策的支持,将书院作为一个文化项目来包装。”小沙江镇镇长刘东益说,该镇是瑶汉杂居区和首批特色产业小镇(金银花),也是梅山文化的核心区域,将在归与书院植入花瑶文化和金银花文化,讲好当地故事,打造成金银花博物馆。
刘东益也是重返家乡的知识分子一员,在长沙读大学,工作地点从省会城市到县到乡,与黄勇军一样有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情怀。然而,作为当地的政府扶贫工作人员,他说自己是带着心酸来看今天乡村的美景,因为这种美意味着落后和贫穷,“这里十几年前村民遇到荒年都还有外出讨饭的习惯。”
“教育才是真正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根本路径。归与书院可以说是乡村文化的地标和载体,将成为乡村文明(移风易俗)的传习所。”出身贫寒的刘东益谈到归与书院不吝溢美之词。他认为,乡村振兴,文化振兴是先行者。接下来,他们会和黄勇军、米莉夫妇一起将书院打造成隆回乃至湖南的乡村振兴孵化器,让各种思想在这里发声、汇聚、碰撞、落地。
“钱再多,一日不过三餐;房再多,夜宿不过三尺。关键是需要一个做事的平台,组织给了这么一片好的山水让我去守、这么一方淳朴的百姓让我去照顾,我觉得应该不负此间山水不负此方百姓。”这位放弃40万元年薪不要、保险公司老总职位不做的“乡里伢”说,在国家脱贫攻坚的关键阶段,无论如何不能当“逃兵”。
“在极度贫困的山区建立一座现代化的书院,这是极具现实意义的。”今年66岁的隆回县原副县长、在瑶汉两族村民中都颇有声望的夏亦中这样评价。这位退休副县长欣然接受黄勇军米莉夫妇的邀请,成为归与书院的名誉院长。夏亦中曾是2013年那场著名的“南北金银花之争”湖南金银花的捍卫者,当时遭到《中华药典》改名为“山银花”的隆回金银花一夜陷入“只能去喂猪”的境地,他却灵光一闪,顺势跟院士印遇龙结成“科研同盟”,研发和生产出以金银花为主的中草药、替代抗生素的动物饲料添加剂和生物活性饲料产品,带着产业重新走出困境。
“乡村振兴,需要年轻一代知识分子重返乡村,去帮助乡村建设、在乡村振兴中担负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夏亦中说,中国正在经历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历史性飞跃,强大靠什么?肯定是知识、文化、科技。
“你如果不来到乡村,你会觉得社会是一个平面,是一个静态的东西,然而,当你深入到它那个海底,会发现暗流涌动,各种力量都在奔着一个方向走。”黄勇军、米莉惊喜地发现,在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两个人的乡村重返之路,也是当下一群人的乡村重返之路。
对话
记者:书院开放半年来,你们在实践中有遇到新的问题吗?
黄勇军、米莉:挺多的,我们最初没有想那么细,大的方向包括承载什么功能,我们一直很坚定,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会有很多细节要考虑。比如怎么跟当地村民打交道,第一次开国际论坛时,就有人说要在村里搞一个百香果基地,但村民从来没种过,不愿意承担风险,关心土地费用谁来承担、谁来管;又比如城市研学家庭跟乡村文明的碰撞,怎么去调整课程体系。所以在实践过程中有很多的麻烦,需要不断调整。如果做一件事一开始想得太细,就全是困难,就做不下去。
记者:你们都在高校工作,学校支持你们吗?
米莉:学校现在氛围比较宽松,鼓励老师出去创新创业,做一些新的课程研发。我自己做了一个创新创业课程《乡村书院与乡村振兴》,是全校性的公选课,包括现在来书院做暑假志愿者的学生,都是这个课程热情的参与者。学社会学不要仅仅坐在教室里听课,好多学生是因为我在课堂上讲过个案式的花瑶研究,比如花瑶民族的保树运动,他们觉得很震撼,就决定一定要来书院。
记者:听说你们为了做田野调查,把跑职称的事情耽误了?
黄勇军:放开视野来看,教授只是一个头衔,但你真的把一件事做成了,那是一辈子或者说是一个历史性的事,可能我们一不小心切进了儒家主脉络。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其实是多面手,他既要读书,也要传道,要从事实业,还要带领社会发展,是近现代以来,有些人把知识分子狭隘化了,变成了象牙塔里的群体。我们最近在思考,在乡村振兴背景下,我们做的切入口跟政府是不一样的,政府要讲究绩效,要考核,必须出结果。但我们可以做五年,做一辈子,我一直讲我是没有预期的。
记者手记
知识分子的“乡村爱情故事”
四年放弃职称不评,而是扎下身子回到乡村搞书院实验,意在用所学改变农村改变社会,黄勇军米莉夫妇忙着做“更有意思”的事情;从省城到市到县到镇到村,放弃40万元年薪不要坚守在脱贫攻坚的岗位上,刘东益自嘲“自己混得越来越差”;从副县长的职位上退休后没有去过别人羡慕的悠闲生活,而是“自取烦恼”,夏亦中为挽救当地的金银花产业一天到晚奔波,如今还是……
这次的隆回县江边村之行,我们碰到了这样一个反哺农村的知识分子群体,听到了他们与乡村的浓烈的爱情故事。
他们爱的是什么?是一方淳朴可爱的百姓。在饭桌上,看到远方来的客人,穿着民族服饰的非遗传承人大姐主动站起来高歌一曲表示欢迎;见到记者,农家大哥伍先海自豪地介绍说自己会唱“呜哇山歌”,还没等发出邀请,有力的歌声已在宁静的乡村夜空唱响……这样单纯的性格连前来游学的西安交通大学教授马媛媛都感叹:他们的内心一点都不无聊焦躁,这才是人类该有的健康生活方式。
“没有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怎么能走出去怎么能存在,这种回归是带着感情和感恩的回归,何况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是大有可为的。”这是这群知识分子的共同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