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坤夜读丨一个皮偶(有声)
皮偶在书桌的抽屉里,躺了好几年了。
偶尔找东西的时候会看到它,这是一个将军,身披金甲,足蹬皂靴,腰悬佩剑,样子不乏威风,只是头偏大,看上去与身子的比例显得有些失调。我猜这是匠人在画稿时有意的夸张,大概想以此来表现与寻常百姓的区别。我眼拙,从外表和服饰上看,无法判定它源自哪个朝代,姓甚名谁,但能跻身一个剧目,传唱千年,至少不会是卖浆屠狗之辈。
我是在湘西一座古城里遇见它的。那个阴沉的午后,我独自经过一条窄窄的巷子,看到一个摆难的老人坐在凳子上抽烟,脚下的彩条布上躺着各式各样的皮偶。我小时候看过几次皮影戏,对那些皮偶留有深刻的印象。我停下脚步,目光从上面掠过,在众多的皮偶中,一眼就相中了它。我并非喜欢它的造型,而是看中了它的陈旧,色泽沉暗,油彩剥落,从头到脚布满了岁月的尘埃,像是从一本古老的书中走出来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喜旧厌新,偏爱那些经过了时间沉淀的东西,它不仅能抚慰我内心的孤独,带我重新经历一场往事,还为我的想象提供了源头,送我去往很多陌生的地方,见到很多从未见过的风景,让我那些漫无边际的虚构找到了安身之所。
我弯下腰,把皮偶拿到手中,这时才发现它的脖子那里已经长了锈,像被时间牢牢地卡住,无法动弹,其中一条腿耷拉下来,死气沉沉地垂着,让人很自然地想到,鼓声如雷,恶战正酣,血光迸溅里的一声哀嚎,那条腿成了一个摆设。老人说,这个皮偶坏了,不能用了,随便卖,五块钱拿去吧。好在我不在乎能不能用,付了钱,把它从千里之外带了回来。
这不是昂贵的古董,不必细心保存,我随手把它丢在抽屉里,我和它挨得很近,但很少会想到它。有时打开抽屉,无意中看到它,便想,躺在那个空空的抽屉里,它大概是落寞的。它曾经是驴或者牛身上的一部分,耕过地,拉过磨,驮过东西,沐浴过阳光和风雨,走过很多路,吃过不同种类的草,懂得泥土的柔软和草木的清香。自从某一天从肉体上剥离以后,成为一张干燥的皮,再也无法感受那些东西的深情和温度。然后在清水里浸泡,在烈日下暴晒,再接受一双手的镂刻。那双手的主人,不会去考虑它置于利刃之下的凄惨,那番沉默的受难和那种幽禁之痛。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雕得形象,如何淋漓尽致地体现一个将军的神韵和风骨。因此,他小心翼翼,操起奇形怪状的刀子,斜口刀、平刀、圆刀、三角刀、花口刀,三十几把刀子,把把闪着寒光,一刀下去,再一刀下去,又快又准又狠,刀光闪烁,悄无声息,扎、凿、推、刻、镂,虚实、粗细、明暗、阴阳,最后一刀下去,已是三千多刀。这是一个短暂而漫长的过程,在忍受了三千多次的剧痛之后,一张坚硬的皮,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威风八面的将军。
将军的使命,就是征战沙场。那些平常的夜晚,一盏孤灯,一方窄小的舞台,一张幕布,在鼓乐声中,作为将军的皮偶开始了南征北战。那双舞动的手,像两只铁腕,赋予它豪迈、英勇、壮烈,也赋予它愤怒、凶顽、残暴,它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表情和姿势,并一度为之沉醉,从未想到过最后该如何收场。它并不知道,它获得的荣耀和斩杀的顽敌只是些缥缈虚无的影子。看戏的人去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戏台还在,将军半生的戎马倥偬,就在漫漫长夜的片刻里完成,它打马走过的千山万水,古陌荒阡,只不过是一圈细小的碎步,或者说只是一双手轻轻摆动的距离。那些所谓的是非功过、荣辱悲喜,最终繁华散尽,换来的只有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它以为,它变成了脸谱,就会获得永恒,不会在锣鼓声中消失,结果,到它老了,残了,不能闪展腾挪冲锋陷阵了,那双手便毫不犹豫地把它抛弃了。唰啦一声,大幕落下,悬念消失,“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有时候,望着皮偶,想起这些零零碎碎,内心便会不由自主地涌来一种悲伤,不仅仅是为皮偶。天生万物,欢乐各不相同,只有悲伤是相通的。有时我想,在命运的手里,何尝不是一个皮偶?裹着好看或者不好看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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