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泛着白光的日子
■彭赞
“双抢”是伴随着暑假一起来的。
阳光赤裸裸地扑在大地上,房屋、树木和土地都泛着白光,天空中,巨大的蓝里飘浮着一块块的白,与之相对的是田野,一丘丘金黄连绵成一张张硕大的地毯,稻谷的芬芳就从地毯中溢出来,向闷热的空气里扩散。这是盛夏的村庄,是被炙热煎烤的村庄,也是丰收的村庄,是父亲相依为命的村庄。每每午休刚过,父亲便抓起草帽,从堂屋吼到厢房,硬生生地将我和哥哥从睡梦中吼醒。“这太阳花子还这么白,皮肤都会晒开去,晚一点再去啰!”“起来走啦!慢慢搞,趁天气!”父亲一边准备茶水和工具,一边回应着哥哥的嘀咕,他的语气中略带柔软,但他僵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从我记事起,父亲的脸便像一块干涸的土地,没有春天,这张脸从来都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毫无生气。我曾以为大人们都会这样不苟言笑,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生活的种种不易和艰辛就是套在父亲脸上僵硬的模子。我害怕父亲那冰霜一样的脸,更害怕那脸上随时都可能爆开的寒意。于是,年幼的我小心翼翼地顺从,但是哥哥像一只小豹子,他总是想要冲破丛林,想要冲破父亲的束缚。我跟着哥哥坐在竹席上一动也不想动,直至父亲收拾好工具后向我们扔过来草帽,我才尾随着哥哥一起走进“双抢”的阵营之中。
阳光依然白得刺眼,闷热的空气在人们的呼吸中穿进去又钻出来,蝉在树丛里亢奋地叫喊着,也不知它是在为这村庄里盛大的丰收而歌唱,还是对烈日烘烤下的人们幸灾乐祸。田地里,每个人都是隆重的参与者,金黄的稻穗被一团团人影一点点地放倒,新插的秧苗又在田地上缀上星星点点的绿,“黄”与“绿”的更替速度也是每个家庭劳动力强弱的见证。
我家的劳动力明显不足,除了父亲以外,我和哥哥都是未成年,在“双抢”大军中力量过于薄弱,以至于我家那四亩田地的“黄”总是坚挺到最后,一直到周边的“黄”都更换成了“绿”。割禾的时候,灼热的阳光射在我的衣服以及裸露的皮肤上,稀泥巴从我的脚趾间挤出来,沉甸甸的禾穗像一把把尖锐的钢刀划向我的手臂,痒和痛在我的心头漫开,偶尔还有几只蚂蟥紧扒着我的腿肆无忌惮地吮吸着我的血液……我只是一个凑数的,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将速度放慢,有时索性一屁股坐在泥巴里,或者立在水田中央一动不动地偷着懒。大概父亲也认可了我只是凑数的。那时的我总是庆幸父亲对我的宽容。
哥哥只是年长我一岁半,但他劳作时的干劲和速度远远超过了我,近乎大半个劳动力了。于是我的“偷懒”每每被他发现,就似乎是打开了他愤怒的闸门,不甘的情绪一下就喷涌而出,他会立马学着我的样一动也不动。“良伢子,你要动啦!莫尽在那里歇气!”父亲的喝斥声像火粒一样一颗一颗砸向哥哥。“你看赞妹子也站在那里不动,你不喊她!”哥哥冲着父亲低吼,横扫过来的余光里,夹杂着委屈、愤怒、不甘和嫉妒,让我的心头打了一阵寒颤。父亲看了看我,说:“你莫指望着她,她将来是要嫁人的!”我听出了父亲语气中的强硬和劝解,它将哥哥豹子一样的冲动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对我格外宽容的理由,长大以后,我将从这个家庭走出,走进另一个家庭,或许年幼的我早就从父亲的宽容中窥见了自己的命运,所以我选择了凡事顺从。而我的哥哥,村庄是他的命运,也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条巨大的沟壑。多年以后,当这条沟壑越来越清晰可见,我才明白父亲当年对哥哥的良苦用心。
童年伴随着“双抢”度过,每一年的“双抢”,蝉鸣一直都是高亢起伏,烈日并没有变得温和,父亲的脸上仍然鲜少笑意,哥哥时不时还会像冲动的豹子,而我也并没有变得勤快许多……当时光推着我们逐渐走向了中年,“双抢”也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而眼眸仍在不时地遥望着那些远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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