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云溪人家
■潘文
云溪的人觉得有些奇怪。往日在院子里坐上一天,也见不着几个人,这些天一放晴,便会有车进来。车往往到村尾就停下。然后下来二三个戴着口罩的,一个劲沿着湖边往山里走。这些人既不像来办事的,也不像是来看景的。大多个把小时的光景,又折了回来。上车,离开。有些天竟能看到三四辆,若在差不多的时段,便像约定了似的,分开着,各自将车沿湖停着,相隔数里,妥当之后,再下车。
好奇归好奇,云溪人不上前搭讪。他们仍在自己菜地里、院子里,忙碌或者闲坐。疫情时期,村上干部一趟一趟上村里来,反反复复交代了的,不能串门,不能聚集,不能到集镇去。虽然云溪人并不是很害怕。怕啥呢?云溪在深山里,一条峡谷进来,到了山的深里头。一条峡谷那么长,也无人烟,直到了尾巴,才拓出一片空地来,数数也就是十多户人家。除了山湾里的那一片湖还算宽绰,便没几处是平地了。这些人家也就只能零零散散地挂在山坡上,或者落在溪水边了。
满婆说:“哎哟,我80多的老婆子都背得出来:亲戚不走,明年还有;朋友不聚,回头再叙;勤洗手,多通风,如出现发热咳嗽症状,马上打电话给你。你还愁别人记不住?”村书记又在院子门口叮嘱着的时候,满婆有些想笑,但是她看到村书记是认真的,尽管是一次又一次了,还是那么认真,便也笑不出来了。她知道,他是真认真,于是也认真了:“你也甭单单急着走门串户的说,跑这么些路,也坐下来喝口茶,歇会。”
“还吃什么茶,外面情况紧急得很,大家也都得知晓知晓。您老腿脚是灵便,但也莫要到生林家去,他家婆姨说了,等过了这阵子她来接您老过去坐。”生林家的婆姨和满婆向来讲得来,也是挨得最近的,平日里有事没事的不是你来就是我往,像家里人样的亲近,难得隔日子不见。这些村支书是知道的,也就先宽了满婆的心。
毕竟春天来了,泥土变柔软了,有些稀疏的暗香。几番雨水,几抹阳光,干涩枯黄的一地也开始泛着绿意。或许,只要稍不留神,那些青草儿便会大片大片地拱了出来。满婆就巴不得媳妇多派点任务给她。能到菜土里转一转也是很让人乐心的事儿。满婆听孙子说太阳一出来的天就有车子进来,人家是过来玩耍的。满婆呆在屋子里的时间多,马路和屋子隔了小溪河,隔了一个小山坡,她没能看到。这个时候还耍什么呢?她很想知道。
进出的车辆都要经过小溪河边的马路。菜园绕了个弯,位置又高点,在园子里,能看到较长的马路。马路再往里头延伸,就是月牙湖了。精神好的时候,满婆也会和生林家的婆姨到湖边去走一走。外边的人说云溪是个好地方,像世外桃源。也常有人开着车子来云溪。满车满车穿着五颜六色的,挎着相机的,就像着了魔一样,在云溪的梯田、山涧、溪河、湖边,甚至那早就没人住了的,破旧不堪的黄泥巴屋边游来游去。
满婆不知道他们到底喜欢啥?就和所有的云溪人一样,她就是弄不明白云溪到底哪儿好。孙儿说:“城里人看不到的,吃不到的,就是稀罕的。奶奶,你不晓得的,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还有,乡村能留得住乡愁。”满婆还是不懂,但是她晓得孙儿说的在理。孙儿在城里读大学,他能明白城里人的心思。
马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一个人。满婆不免有些失望,但好像又有些高兴。她也说不准自己到底是想看到还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特殊时期,外人进来干什么呢?这是不是不守纪律呢?前段时间村里有人说要在峡谷口那儿摆上几块大山石,把进出的口子封一下。清清正正的地,莫要外人再进来。
有村民到家家户户门口传话,问大伙的意见。如果同意,每家出一个人,轮流着到村口守。石头只拦得住车,拦不住人。他一说,人家就笑:“这么长的山冲,这么深的山谷,别个冇得事还走路进来干啥?”但说归说,电视里,手机上每天播报的疫情还是很吓人的,万一要是真有人进来,又是……大家都越想越怕,也就轮流着去值班。
守了20多天,没有人影。天气眼瞅着晴朗了,气温升高了,菜土要整整了,山边上的一些杂柴也好趁着天气好砍了回来。都在自己家的山土里,不和别人交往,他们问了村支书,晓得这些事还是可以做的。可是有村民不肯。又守了几天,满婆的孙子说:“路不能封,要允许别人过,只要没有病症,只要戴着口罩,只要不和别人过多交流就行。”满婆孙子是大学生,云溪人都知道,他讲了不行,肯定是有依据的。于是,大家又把石头搬走,把值班的桌椅撤了。
可如今要是真有外面人要来,满婆心想着这次不同以往,绝对不能在家里接待,村支书都交代了的。满婆去菜园里割了一些青菜,又顺势把土里冒出来的草清了清。有些累了,满婆就在园子边上坐下来。满婆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顺着马路朝里头走,走着走着,那片湖就出现了。这一次满婆看到了停在湖边的车和在湖边走着的人。两辆车,一辆在中段,一辆在尾巴。满婆有些紧张,生怕他们朝有人住的地方走。于是一直盯着那两团身影,丝毫不敢松懈。那两团身影倒像有着默契,一团沿湖的左侧走,一团往右边的山路上拐。两个方向都是没有人烟之处。满婆终于舒了一口气。原来,他们也是懂得的。约莫半个小时,两团身影陆续回到车里,一会便都疾驰而去。
虽说云溪人把整个儿云溪看透彻了,不觉得有啥稀奇,但又还是特别依恋这里的山水。日日呆在这里,尽数落着它的不是,但又片刻都离不开它。似乎一棵树、一湾水,甚至一棵草都刻到骨子里去了。外人说那是大山里的眼睛,是美丽的月牙,都是扯淡!月牙湖不就是山里头的一汪水?只是水面宽了点,水多了点,没什么稀罕。满婆和生林的姨婆每次走到这里来都要笑外边人的那股傻劲。
这样远远的看月牙湖,倒还真是第一次。平日在菜土里倒腾,没这份闲心,也不觉得要特意抬头去看。而此刻,碧空如洗,白云朵朵,温暖的阳光铺洒在湖面,然后把光一点点揉进湖水。瞬间,湖水的绿由深及浅往周围扩散。墨绿,翠绿,葱绿。澄澈,恬淡,绮美。银白色的光影在湖面跳跃,扑朔迷离。月牙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美过。满婆不知道它的美,但知道自己心里越发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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