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无限潇湘意|文脉长沙
范亚湘
805年,柳宗元因“永贞革新”失败左迁潇湘,停留长沙游览东池时,借故撰写《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以文明道”……是的,他不可能舍弃滚滚红尘,更不可能违逆矢志不渝的襟怀。
十年潇湘,即使寂寞清苦,但柳宗元仍然不忘求索天地,思怀古今,师法屈原,发愤著述,纵情歌吟,“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显然,屈贾精神之“潇湘意”已深入到了他的骨髓!
壹
密林深处,一泓溪水或隐或现,汩汩淙淙,宛若玉佩相撞悦耳动人。溪下,是一清莹澄澈的小潭。阳光直直地照进潭里,涟漪潋滟,若影若幻。潭底是一整块平展的大石头,各种奇异的石头在水边突兀高擎,如一座座小屿,似一根根柱子,上面缠绕着翠绿的藤蔓。上百条小鱼轻快地游弋,时而舒缓,时而敏捷,好像故意在同人逗着乐儿……
柳宗元已不止一次像《小石潭记》里写的寻幽秘境,纵情山水。时常,他会邀上朋友或者家人,漫无目的到处转悠,爬高山、钻深林、涉小溪、探幽泉、寻怪石、觅险境。他甚至越过湘江,沿着蜿蜒曲折的溪流攀行,援上了西山之巅。气喘吁吁的他盘着双腿,席地而坐。抬眼望去,那高低不平、空阔低洼、连绵起伏、不可胜数的青青山峦与盈盈碧水交错萦绕,一直绵延到天边……他觉得自己有如挣脱羁绊的野马、翱翔蓝天的雄鹰,自由自在,旷达傲岸,那些长久郁结在心头的烦闷孤寂,似已被萧萧的风吹得烟消云散。
柳宗元如此豪放洒脱,酣畅淋漓地放浪山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故而,他特意把这次痛快的游历详尽地记录了下来,是为元和四年(809年)九月二十八日。光阴荏苒,转瞬之间,他贬谪到永州“南荒”之地已有四年多了。
柳宗元似已将身心交付给了潇湘山水,这天,他划着一叶小舟来到频洲岛。清绿幽深的潇水由西而东奔来,是处与湘水汇合后,浩浩汤汤,一路北去。看着滔滔远逝的湘江水,他的思绪也随之飘向了遥远的北方,猛然忆到了久违的长安(西安),灞桥边的垂柳依然娉婷袅袅,婀娜多姿吗?“少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一时辈行推仰”的柳宗元经常立于灞桥垂柳旁迎亲送友,喜悦离愁就像那微风中轻盈摇曳的纤纤柳枝……可如今谁还记得曾经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他?当年,刘禹锡和柳宗元等几位“永贞革新”主将走在大街上,“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只能远远地躲在道路一旁默默地窥视。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唐德宗李适驾崩,中风已口不能言的李诵继位,起用其担任太子时侍读王叔文、王伾以及与“二王”长期交好的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着手改革,希图革除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等弊政。不过,缺乏权力基础的“二王刘柳”制定的那些革新措施若纸绘的山川河岳,只需手指轻轻一戳就破。八月,李诵禅位李纯,彗星般划过天空的“永贞革新”失败,参与者均被赶出长安,贬为边远八地的司马,因此,“永贞革新”又被称为“二王八司马”事件。
起始,刘禹锡被贬为连州(连县)刺史,柳宗元被贬为邵州(邵阳)刺史。时年33岁,从没尝过孤寂滋味的柳宗元带着母亲卢氏、堂弟宗直、表弟卢遵,还有家小及仆人,离开了长安,赶往邵州。走过灞桥,柳宗元深情地回望了一眼长安。天高气清,白云悠悠,城郭楼台若隐若现。自从21岁那年考取进士,他就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从集贤殿正字到礼部员外郎,官虽不大但仕途还算一帆风顺。而且,最为主要的是,他的文章气韵充溢,“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
一路晃晃悠悠,磨磨蹭蹭。这天,行到潭州(长沙),潭州刺史兼湖南观察使杨凭将柳宗元一行延至其修造的东池游览,柳宗元遂作《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柳、杨两家是世交,柳宗元25岁时,迎娶自幼订婚的杨凭之女为妻,谁知,三年后杨氏夭亡。柳宗元在所作的《亡妻弘农杨氏志》里称赞杨氏“柔顺淑茂”,具有“肃雍之美”,且“坤德柔顺,妇道肃雍,惟若人兮,婉娩淑姿”,“悼恸之怀”唏嘘不已。
贞元十八年(802年),杨凭出任潭州,将龙伏山西北脚下的自然水系打造成大型园林东池,“其岸之突而出者,水萦之若玦焉。池之胜于是为最”。“环周九里”的东池是长沙有史可查的第一个大型市政工程,亦是长沙第一个人工湖。
杨凭认为,不是远离尘世乐于老庄之道的人不应该拥有东池,其时,他将东池赠送给了戴简看管,并在池畔建堂供戴简住居。杨凭向柳宗元介绍戴氏堂主人戴简说:“嗣仁品性谦逊温和,与人为善,与山水为伴,在这里过得颇为潇洒自适。”柳宗元非常企羡,“堂成而胜益奇,望之若连舻縻舰,与波上下。就之颠倒万物,辽廓眇忽。树之松柏杉槠,被之菱芡芙蕖,郁然而阴,粲然而荣”,觉得东池美景,都被戴简独占了。
戴简曾因文才出众而被人举荐,可他本人却不愿意出仕。戴简和人交往谦虚退让,“受诸侯之宠”也不骄傲自大,这不就是超离尘世吗?戴简喜欢读孔子的书,其次是《庄子》《文子》,以“太虚”为最终目的,从中得到了受益的方法,这不就是乐道吗?柳宗元以为,贤人的行为必定和戴简类似。“戴氏以泉池为宅居,以云物为朋徒,抒幽发粹,日与之娱,则行宜益高,文宜益峻,道宜益茂”,故而,人们“交相赞者也”。
写到这里,柳宗元突然笔锋一转,“既硕其内,又扬于时,吾惧其离世之志不果矣”。戴简既在潭州东池受益,又扬名其时,让柳宗元担心的却是,戴简因超脱尘世而不再会有其志向了。
《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被金圣叹列入“天下才子必读书”,才藻艳逸、斐然成章,保持了柳宗元“以文明道”的一贯风格。从这篇文章里可以品出,哪怕柳宗元身在贬迁途中,仍对出仕念兹在兹。可以说,这是在借助《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向世人宣告:柳宗元终究不可能舍弃滚滚红尘,更不可能违逆矢志不渝的襟怀。
柳宗元的襟怀是什么?就是“以辅时及物为道”“惟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所谓“元元”,就是芸芸众生。“惟以中正信义为志”的柳宗元要的就是,“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匡时济世,救国家于危亡,解百姓于倒悬,以至“流声誉于无穷,垂功烈而不刊”。
贰
时令已进入深秋,可比寒霜更早而来的是半途追加的一道圣旨,再贬“邵州刺史柳宗元为永州司马,连州刺史刘禹锡为朗州司马……”
永州地处湘江上游,潇水纵贯南北,境内山脉纵横,峰谷相间。唐时,这里蛮烟瘴雾,凄凉荒僻。用柳宗元的话说,这片“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的荒野之地,盛产“异蛇”。《元和郡县志》载,由于没完没了的战乱和瘟疫,其时,永州的人居户头已由最高时的“二万七千户”锐减为“八百九十四户”。一个纵横几百里的州,竟只有四五千人,柳宗元后来吟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就不足为怪了。
柳宗元虽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享受六品官员待遇,但这只是一“官外乎常员”的闲职,没有官舍,也不管理具体事务。按唐制,因罪远贬的官吏,遇赦或者三五年过后,就会调到离长安近一点的地方任职,人们把这个规矩叫做“量移”。
一心企望遇赦和“量移”的柳宗元没有置办房舍,一家老小寄寓在城东清冷的龙兴寺里,可这座寺庙污水遍地,如坟地一样潮湿,野鸭、鹳鸟戏于中庭,房里座席边芦荻丛生,荒凉寂寥,破败不堪。可在永州痴汉等丫头似的柳宗元并不知道,他其实踏上了一条不归的贬谪路,李纯早有诏令,柳宗元等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心情沉郁,百无聊赖,正值壮年的柳宗元身体明显衰弱。“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同时,精神憋闷异常,逐渐崩溃,“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神志荒耗,前后遗忘”。或许这些不算什么,柳宗元也能扛得住。可是,半年过后,母亲溘然病逝,柳宗元的痛苦到达了极点,如坠深渊。
出身于官宦世家的柳宗元哪经历过如此磨难和痛楚?安葬好母亲的遗骨后,他的情绪才稍稍有些安定,然而,好友刘禹锡的一封信又重新将他打回到了地狱。刘禹锡在信中透露,年初,王叔文已被赐死。因王伾已于前一年病逝,下一个很可能就是“刘柳”了……
柳宗元犹如五雷轰顶,惊恐莫名!
夏夜,龙兴寺里蚊虫肆虐,溽热难耐。躺在床上,柳宗元还是辗转难眠。恍恍惚惚之中,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的身子悬在了半空,一双巨大的手将他死死地掐着,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他试图反抗,但混混沌沌中却又无从出手,也不知道去找谁反抗……他惊煞不已,赶紧起床,轻轻地推开了一扇窗户。窗外,夜色茫茫,夏虫凄凄。栖息在寺前大树上的猫头鹰“咕——咕——”地尖叫着,那声音凄厉恐怖,瘆得人毛骨悚然。
“幽明茫然,一恸肠绝。”柳宗元的精神跌落到了绝望的地步,大病不起。
长久卧病在床,柳宗元有了深刻的反思。他发现失去的已不仅仅是官职和亲人,还有昔日的朋友和曾经的壮志宏图。“海内甚广,知音几人?自友朋凋丧,志业殆绝……虽其存者,志亦死矣。临江大哭,万事已矣。”可以说,在这之前,他一直不愿低下那高昂的头,即使获悉遭贬那一刻,也是阔首挺胸,丝毫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可是,残酷的现实似乎压垮了支撑他坚挺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僇人”。
从这以后,胆颤心惊的柳宗元几乎“罪”不离口。每每写文章或者给朋友、官员写信等,都会言及自己的“罪”。“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惟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乎祸谪”。我柳宗元辜负了圣上的宠信与厚爱,罪大恶极以致遭贬,怪不得谁,完全是咎由自取!
柳宗元自己也承认,其病“非独瘴疠为也”,而是心灵的极度摧残,即“忧恐”。
何“忧”?何“恐”?柳宗元“忧”的是纵有凌云壮志,却因身陷永州而无以伸展,“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蚩蚩之民,不被化光之德,庸庸之俗,不知化光之心。斯言一出,内若焚裂。”“恐”的是害怕刘禹锡信中说的变为现实,说不定哪天就会收到一盅毒酒……
一个人在苦闷惶惑时,有时别人的探问就是搅扰,柳宗元需要独自嚼咽、疗伤。不过,时间是一剂抚慰痛彻愤懑心灵的最好良药,两年过后,柳宗元虽然“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但他已渐渐地从惊恐莫名的痛苦煎熬中走了出来。
叁
随着心态趋于平和,柳宗元体能也得到了恢复。他开始适应环境,尝试将志趣转向山水,到山水中去寻找自己的慰藉。尽管俗世抛弃了他,但潇湘那冷峭峻洁的山水却以博大的情怀接纳了他,使之找到了寄寓思想,纾解抑郁的渠道,“时到幽树好石清泉,暂得一笑,已复不乐”。即使难有一乐,但毕竟有“一笑”了。不久后,柳宗元移居到了河西的冉溪,用杂草盖屋,开荒侍菜,挖池养鱼,种黍酿酒,心甘情愿地“为永州民”。
柳宗元将冉溪改为“愚溪”。为何要改成这样古怪的名字?“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是的,柳宗元热爱这条溪水,将家筑在溪边,而因愚获罪,“故更之为愚溪”。
柳宗元在愚溪上面买了一个小丘和一泓泉水,分别命名为愚丘、愚泉。将泉水流经的小沟取名愚沟,负土累石筑坝后形成了愚池,在愚池中造愚堂、愚亭、愚岛……他“大兴土木”,难道真的“甘终为永州民”吗?非也。虽然愚溪“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却弃于凄清冷寂的荒凉野地,几乎没人涉足游赏,这岂不是和他一样“寂寥而莫我知也”?
林壑幽泉,溪水潺潺,堂舍亭台,鸡犬相闻,好一处淡泊闲适之所!雨后初霁,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清香,柳宗元沿着愚溪踽踽独行,或屏气聆听溪水的欢唱,或驻足观看鸟儿的嬉戏,久违的诗兴悄然萌发,不禁吟道:“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
此际,柳宗元好像已不再为自己的处境而烦恼,不再为日后的前程而困扰,全然解脱了世俗尘网的束缚,超越了人世间的烦扰与迷茫,豁达开朗。倘若真如此,对于他来说,也未免不是幸事。实际上,随即的一声感叹“无一食而安于口平于心”,就把他心中刚刚激发的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快意击打得粉碎。一个寂寞得吃什么食物都感觉索然无味的人,哪还有什么快乐可言?抑或有,也只是如湍急的潇水一样,稍纵即逝。“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柳宗元的愚溪诸咏,好像是吟“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其实每一次吟诵无不是“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
柳宗元笔下的山水,饱含着孤寂忧愤,愁闷悲思。看似把玩山水,放浪琴酒,即使有时还刻意写得清丽明朗,庸浅奇险,那也不是真正的雅致清空,飘然超逸,而是苦中作乐,笑里含悲,藉山水整饬情思,慨叹际遇。话又说回来,一个“志不得行,功不得施”的人,怎么能将自己的愁绪清空得了?又怎么能使自己的身心超逸得了?“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说什么做官繁累、束缚人,以贬潇湘为“幸”,看似萧散简逸,悠然放达,实则还是“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的偶影独游,悲凉凄切。“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
韩愈说柳宗元“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的确如此,“终不得出”的柳宗元闲得无聊,方才博览群书,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哀伤,一会儿叹气,与书里人物同悲欢共命运,探知古今兴替之理,思考历史长河中的波澜起伏,万千变化。这一时期,柳宗元写作了大量流传后世的鸿篇巨制,影响甚远。同时,为了弘扬儒学,他“奋不顾流俗”,与身在长安的韩愈遥相呼应,大力倡导“古文运动”,有力地抨击了那些华而不实的骈文,使得晚唐之后的散文益佳俯视人寰,清新流美。
虽然身体饥饿羸弱,但读了那些经史后,就像喝了糖浆一样甜美。或许,柳宗元如果潜心读书,他的心境将会彻底改变。遗憾的是,他不可能只是一个安于读书之人。他不屈就于世俗,“用之则行”;也不会甘心隐逸,“舍之则藏”。“文章士之末也。”柳宗元认为,立言传世不是士的追求,而只是士之末技。这也许就是他始终走不出怨愤索寞、矛盾痛苦的原因之所在。
天高露浓,一觉醒来,已是夜半,万籁俱静,窗外月光皎洁,亮如白昼,露水“滴——答,滴——答”地滴落着。柳宗元再也不能成寐,干脆披衣而起,轻轻推开侧门,缓步来到西园。这时,一轮寒月从东岭爬过来,月色清凉如水,将泉边的几棵竹子照得条清缕析,泉水穿过竹林,不断发出泠泠的声响。远处,流水打石上淌过,仿佛愈远水声愈响。忽而,山林里“呖——”地一声鸟鸣,划破了岑寂空旷的夜色。他斜倚着廊柱,静静地观看,细细地谛听,一直到月光消隐,天色已明。“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无言胜有言!唉,这郁悒惆怅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一个人欲想心安,就必须要学会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否则,只会越发使人焦躁抓狂,直至把人彻底毁灭。在经历了各种抗争仍旧无法改变境况后,柳宗元选择了平静地去面对。他除了读书写作、寻山问水外,还干起农活来了,“把锄荷锸,决溪泉为圃以给茹,其隙则浚沟池,艺树木,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适,亦足老死无戚戚者……”柳宗元俨然已是一个快乐的农人了。
柳宗元最大的改变还不在这,而是与当地人的密切接触和交往。或许,一直追求“圣人之道”的他原是瞧不起底层人士的,也不屑于与底层人士相往来。不能不说,正因与那些村夫野老、渔父樵子打成一片,不仅扩大了他的视野,丰富了他的创作素材,也使得他的作品更接地气,“竭兹筋力事,持用穷岁年”。宁静的夜晚,由于“胥吏”的到来而农人忙着以鸡黍筵席招待,“迎新在此岁,惟恐踵前迹”,可是,来年的租赋却并不因农人对胥吏的热情款待而会有所消减。柳宗元描写底层人士的诗歌不多,但所写村坊小调无不简约清峻,平易深刻,“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即使面对如此剧毒的蛇,也因为可以充抵赋税而有人甘愿冒着死亡威胁去捕捉。结果,“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难怪,听完捕蛇者蒋氏的讲述后,柳宗元发出了“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沉重感叹!至于那些寓言故事,多是他从民间传说的途径借鉴加工再创作的,“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身处逆境的柳宗元无由自解,借助民间趣闻轶事散发心志,由于心头强烈的出世情结难以自已,即使设喻引譬、语意苦涩,仍难掩匿犀利锋芒,含蕴深永。
肆
又是一个大雪纷纷的时刻,山川、小溪、田野,全都笼罩在茫茫白雪之中,大地一片银白,一片空寂。山林里静悄悄的不见一只飞鸟,小径上人迹全无。时近黄昏,柳宗元沿着愚溪漫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哗哗流淌的潇水边。不远处的水面上,一位蓑笠翁坐于一叶孤舟上,静心静气地在垂钓。不管鱼之有无,雪中可否上钩,但蓑笠翁却不因年老、境寂、人孤、天冷而独钓寒江,似有傲雪凌霜,睥睨一切的专注和执著。见此情形,柳宗元心如江涌,凛然吟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很多人认为,不会真有“独钓寒江雪”的人,那个蓑笠翁只是柳宗元自身心境的写照。其实,有没有那个蓑笠翁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柳宗元的心还未曾泯灭,希望就在!这世上,原本就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经得住长久的折锐摧矜,特别是命运残酷的淬炼后,仍能挺然屹立的又有几人?
元和十年(815年)正月,一纸诏书将柳宗元的“囚徒”岁月解禁。似乎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他来不及告别,急匆匆地浮湘水催舟北上。舟过汨罗江遇风受阻,曾记得十年前南下时,他无比感伤地写过一篇《吊屈原文》:“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而今北返是“奉诏赴长安”,仿若憋了多年的以身许国的抱负成了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境由心生,景随人迁,哪怕遇阻,柳宗元的心情俨然已与当年南下时那种悲悲戚戚完全不同,颇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欣然吟曰:“南来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得之则喜,失之则悲,正是太过在意于荣辱得失,太过顾虑于仕途荣枯,委实说,柳宗元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柳宗元不会想到,他和刘禹锡等“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满怀希冀地回到长安,迎接他们的却是“皆以为远州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不过,柳宗元任柳州刺史两载,柳州就有了很大的变化,成为衡阳以南很多人向往的地方,这说明柳宗元确实在吏治上有一手,不失为文武全才。
这年春天,骚人曹侍御自潇湘而来,舟过柳州象县(象州),投书一封柳宗元以表敬意。不料,这样一件平常之事,却勾起了柳宗元心中无限的潇湘之意。他立刻赋诗一首作答《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这首堪称唐朝七言律诗的压轴之作深婉密丽,幽远高卓,诗浓意美,嚼之如饴,芳香溢口。
为何身为刺史的柳宗元欲采摘几朵蘋花相送“曹侍御”都“不自由”?李白有诗曰:“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显然,“骚人”源自屈原及其《离骚》。自屈原、贾谊贬谪湖南后,潇湘一词广为流传,并被不断赋予新的内涵,直至成为独特的“贬客文化”即屈贾精神和美的意蕴。西晋时,作为报春植物的蘋花被赋予了洁净之质,用来抒发怀古之情,表达对先贤高士的追慕与崇敬。
柳宗元再忙,还不至于连采摘蘋花的时间都没有,也不可能因人身受到限制而没有采摘蘋花的自由。其实,仔细一琢磨,“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骚人驾潇湘特有的木兰舟而来,将柳宗元心中的“潇湘意”撩拨得春风荡漾,如果还去采摘象征潇湘的蘋花相送,那就显得繁赘多余,自然也就没必要了。所谓“不自由”,只是“没必要”的潜台词。
从这首诗可以品出,“潇湘意”已经彻底深入到了柳宗元的骨髓!不管他身在何方,其心却被永远留在潇湘这片屈贾之地了。
柳宗元身体力行地承接屈贾精神,延续和丰富“潇湘意”,这就够了!谁说柳宗元“利安元元”的“美志”愿景不是与屈原所憧憬的“美政”一脉相连?“虽万受摈弃”,亦“不更乎其内”的柳宗元,难道不与明知“固将愁苦而终穷”,也不“变心以从俗兮”的屈原一样,有着对其理想至死不渝的执著?
从踏上潭州作《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到居永州作《捕蛇者说》;从“独钓寒江雪”到“春风无限潇湘意”,柳宗元“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十年潇湘,即使寂寞清苦,心境几经起落,但柳宗元仍然不忘求索天地,思怀古今,师法屈原,发愤著述,纵情歌吟。《柳宗元全集》共收诗文 577 篇(首),其中 310 篇(首)作于潇湘,“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韩愈认为,柳宗元所撰写的诗文汪洋恣肆,像洪水泛滥;雄厚凝炼,如潭水停蓄;学问渊博无涯,足以纵横驰骋于山水、天地之间……假设柳宗元仕途一帆风顺,成为将相权重一时,以做学问跟做高官两相比较,究竟何为得何为失?“必有能辨之者”。
“自古直道,鲜不颠危,祸之重轻,则系盛衰。”真可谓,没有贬就不会有千古绝唱《离骚》,也不会有“读者咸悲恻”的“仿《离骚》”。满腔怨气,化为文字。唯有文字,方能一吐心中之块垒。如此说来,谁敢说柳宗元黜逐潇湘不是一件大好事?只是这件“大好事”本就不应该由他去披肝沥胆地承担,同时,这件“大好事”也实在是太过沉重了,以致每每使人想起就痛彻肺腑,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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