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醒者”举灯|文脉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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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开林

  

  曾国藩、左宗棠的成长故事告诉人们:孙子拥有一位慈威并济的祖父来言传身教,确立家训,确定家规,竟比儿子拥有一位虎性十足的父亲来护其周全,益处要大许多。

  郭嵩焘出生于清朝长沙府湘阴县,祖父郭铨世开办盐号,富甲一方,为人多财而不吝,“然诺一语,千金不惜”。湘阴县令某公找他借贷重金,却不幸在任上翘了辫子,死者家属无力还债,准备用两个年轻漂亮的丫鬟抵偿。郭铨世的回应极义道,当面烧掉借据,反过来赠给故世的县令一具棺木,送给他家人一笔川资。如此仁风,四乡传颂。

  在湘阴城西,郭铨世兴建了本家大祠堂“耕心堂”,何谓“耕心”?“以善为犁,以心为田,耕之耘之,其乐未央”。郭铨世确立的家训是:“世家先立本,道德与文章。”他爱好诗文,闲暇日子以吟咏为快事,其风范影响长孙郭嵩焘,可谓至深至远。中国传统读书人中十有八九轻视“商贾末业”,郭嵩焘无疑是个例外,他向来喜欢谈论洋务,也喜欢办理洋务,与其重商的家风有着天然不可分割的关联。

  郭嵩焘年轻时就读于岳麓书院,入学之初,受到山长欧阳厚均的悉心指导,他反复品读前山长旷敏本的讲堂联,三遍之后即烂熟于心:“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此联工整晓畅,意味深长:是与非,应由自己判断;功与过,听任他人褒贬;得与失,交予命运安排。登至岳麓山顶,饱享朗月清风,通天彻地,心旷神怡。君王父母之恩怎么报答?百姓万物之命怎么修立?圣人贤士之道怎么传播?站在赫曦台上,远眺衡山之云湘江之水,人文情怀,必有归宿。可以说,郭嵩焘一生的进退取舍,有所为和有所不为,始终未曾逸出这副讲堂联所体现的岳麓书院精神。

  弱冠之年,郭嵩焘与刘蓉、曾国藩义结金兰,他们纵论圣贤之道,畅述青云之志,相期不负平生。“三人僦居公栈,尽数月之欢,怦怦然觉理解之渐见圆融,而神识日增扬诩矣。”何谓“扬诩”?就是褒扬和赞许。50多年后,郭嵩焘于病榻上穿越记忆的深长隧道,回放一生,赋组诗《枕上作》,第五首感慨道:“及见曾刘岁丙申,笑谈都与圣贤邻。两公名业各千古,孤负江湖老病身。”在功名事业方面,他自愧不如金兰契友曾国藩、刘蓉,这段石交日后虽有磨损,但从未褪失其底色。

  郭嵩焘20岁考中举人,25岁时,他应约前往辰州(怀化市)知府雷震初处做幕僚,以馆谷养家,“刻苦自励,衣服饮食不敢逾量”。在当地,剔骨鳝鱼价廉,每斤30文钱,仆人买回半斤,切丝烹制,美味可口。吃着吃着,郭嵩焘便搁下筷子,生出内疚来,吩咐仆人以后别再买剔骨鳝鱼,有三点理由:其一,湘阴鳝鱼贵于肉价,父母健在时,每餐有肉食,但鳝鱼每年才吃一次,就算再吃,也没有剔过骨头,自己的享用岂可优于父母?其二,吃一味菜却要害死多条命,有损好生之德;其三,他正在随事砥砺,不宜贪图口福。

  郭嵩焘眼界极高,他致书义兄曾国藩,有警句可录:“吾人生世,当为天下不可少之人,才算全德;要为一家所不可少之人,才算全福。”

  他与“全德”相对邻近,与“全福”却相隔迢遥。

  郭嵩焘壮岁即赋悼亡,继室是江苏太仓名门钱氏之女。结缡当天,其日记中既无欢声,也无笑语,只有酷评和哀叹:“新人貌陋,而一切举动似非纯良,岂吾命应然耶!”他的始念初心是“不求美,然不可有破像;不求才,然不可有劣性”。钱氏未达标,“甫入门,则多言狂躁,终日叫呶,有类疯癫,貌更凶戾,眉目皆竖”,这岂非讨了个“母夜叉”入门?

  同治二年(1863年)十月,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携新妻钱氏和老妾邹氏到广州履新,乘三顶绿呢大轿进入广东抚署,邹氏受到纵容,僭越礼制名分,家中地位显居钱氏之上,这种做派很不靠谱,令广州士绅侧目而视。钱氏出身名门,随夫君咀嚼菜根或许甘心,但体面受损,死活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愤然大归。新婚不足一月,郭嵩焘就急于休妻,把故事公然演变成了事故,义兄曾国藩亦为之叹息。

  郭嵩焘的心头最痛,并非中年丧妻,而是老年丧子,其长子郭依永是曾国藩的四女婿,学业、文才俱佳,却患痨病早逝。

  同治五年(1866年)夏,郭嵩焘卸任粤抚,带着被老友左宗棠参劾的心理创伤回返湖南。这年秋天,他赴长沙北乡沙坪罗汉庄,营建韩波塘新屋,春节之前,新居落成。三年后,郭嵩焘购得长沙又一村六堆子的几亩菜园,夯实地基,建成宅院,取名养知书屋,又称玉池别墅。

  

  倘若今人能起郭嵩焘于九原,问他:“公一生得意处有几?”

  他必定回答:“有五,助三人贵为将相,谋二事终成正果。”

  其一,他前往湘乡荷叶塘说动了执意守制的曾国藩墨绖从戎。

  当年,郭嵩焘力劝义兄曾国藩接下团练重担。他说:“公素有澄清天下之志,现在机会来了,千万不可错过。况且热孝从戎,古已有之。”一时未做通曾国藩的思想工作,他又请动其尊翁曾麟书,强调“力保桑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圣旨可抗,父命难违,曾国藩这才硬着头皮出山。日后,曾国藩统领湘军,平定东南,实始于郭嵩焘的深夜苦劝。

  其二,咸丰九年(1859年),郭嵩焘以翰林编修入直南书房,初次陛见,咸丰皇帝垂询左宗棠的近况,郭嵩焘盛赞左宗棠“才尽大,无不了之事,人品尤端正,所以人皆服他”。嗣后,左宗棠被控“劣幕把持”,身陷“樊燮案”,郭嵩焘立即伸出援手,在北京积极造势,请动翰林院同仁潘祖荫上奏朝廷,道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也”。此语道路相传,天下皆知,疾速提升了左宗棠的知名度。一旦咸丰皇帝心意回转,曾国藩便建议朝廷,大胆起用左宗棠,募乡勇,援江西,一桩震惊朝野的御案顿时冰消。若非郭嵩焘联络南北,传递信息,左宗棠危乎殆哉,何谈日后的出将入相?

  其三,咸丰十年(1860年)秋,李元度失守徽州,皖南沦陷,湘军统帅、两江总督曾国藩怒火攻心,加以严劾。李鸿章时为幕僚,为好友李元度争取从宽处理,未能如愿,便负气离开大帅府,曾国藩并未挽留。此前,李鸿章已简放延肇道,可去福建上任,他向居家守制的沈葆桢询问福建情形,听说闽事糜烂不堪,前去上任必遭艰阻,不免垂头丧气。在这节骨眼上,郭嵩焘致书李鸿章,帮他拨开迷雾,“崛起草茅,必有因依,试念今日之天下,舍曾公谁可因依者?即有拂意,终须赖之以立功名”,郭嵩焘劝李鸿章赶紧回头。他又写信给义兄、亲家曾国藩,为之缓颊。曾、李师徒尽弃前嫌,待淮军编练成毕,曾国藩便力荐李鸿章驰援上海,巡抚江苏。

  郭嵩焘暮年撰写《玉池老人自叙》,得意扬扬地说:“三人者,中兴元辅也,其出任将相,一由嵩焘为之枢纽,亦一奇也。”

  其四,郭嵩焘为湘军筹饷,谋划周全。湘军能够反败为胜,得益于后方稳固,粮饷有继。郭嵩焘不无自豪地说,“湖南筹饷,一皆发端自鄙人”,值官民交困之际,征收厘金(商业税)供养军队,并非他的创见,但他不遗余力地推广宣传,使之落到了大处实处。

  其五,郭嵩焘创议兴办湘军水师,湘军水陆并进,两翼齐飞,可谓相得益彰。这么说吧,水师的兴起,对湘军早期的发展壮大,起到了至关紧要的推动作用。

  郭嵩焘巡抚广东,出使西洋,难道算不上高光时刻?在广东,他焦头烂额,被老友左宗棠连参四本,被参得灰头土脸,卸职了事。在西洋,他被自己举荐的副使刘锡鸿不断构陷,弄得浑身腥臊……

  叁

  郭嵩焘做过蒙古悍将僧格林沁的幕僚,文臣给武将讲道理,根本无用,他不可能真懂,也不可能全懂。僧格林沁百战之余,只知攻守,至于攻守之外另有更多精细讲究,他就懒得去琢磨了。

  清军接战英法联军,文官胆怯,不敢临敌,唯独郭嵩焘驰至大沽口帅营襄助,僧格林沁感动之极,赞叹道:“见利不趋,见难不避,天下安有此人?”

  天津一战,蒙古骑兵全军覆没,僧帅伤心之余,这才回想起郭嵩焘当初提出的诸多建议,不禁自责道:“朝官唯郭翰林爱我,能进逆耳之言。我愧无以对之,使早从其言,何至此败!”可惜僧帅悔之晚矣。

  光绪二年(1876年),郭嵩焘出使欧洲,同样是见难不避,没人肯去,没人敢去,就他愿去。巨压之下,虽说他打过退堂鼓,但最终奉旨出洋的仍是他。

  郭嵩焘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去英国负荆请罪,消息传出,举国哗然,湖南保守派绅士率先发难,群起而攻之,一副对联不胫而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有人说,这副对联出自王闿运的手笔,列堂堂之阵,树正正之旗,煞有介事,可是它经不起推敲。晚清算不算“尧舜之世”?洋人算不算“地狱恶鬼”?脑洞大开,像极了天坑。

  清朝政府办理外交事务,到了光绪年间,仍为幼稚园水准,事到临头,被逼无奈,方才派出首位驻外使节,如此慢节奏,连蜗牛都自愧不如。

  郭嵩焘以钦差大臣持节出使英伦,在其亲人看来,根本算不上喜事,简直比丧事还要晦气得多,满门笼罩愁云惨雾。郭嵩焘撰《玉池老人自叙》,自承“生平胆薄多惧,入夜不能独居一室”,就是这么胆小的一个人,却甘愿跨重洋,履风涛,去英伦执行使命,可见其信念之坚,超越了自身的极限。

  湘籍学者王闿运素以通达著称,他致书郭嵩焘,竟不乏迂腐可笑之论,荒唐发梦之言,大意是:人皆好异喜新,这是常情。利玛窦的学问在中国是新的,在外国则是旧的;公的学问在中国是旧的,在外国则是新的。公不妨告诉洋人:兵威再强都很凶险;倾销商品无益;枪炮只能吓人,却难以服人;开埠只利于纷争,却妨碍和谐;铁路日行万里,不如闭户安居;舟车日获万金,无非为了吃饱喝足。西方人士心气已达,嗜欲相同,相比明朝的徐光启拜见西方传教士,他们对公倾心仰慕何止十倍有余,纵然不能立即达到教化淳厚的目的,后来者将有事可做。古代老聃去流沙,而胡人皆觉悟成佛,曾产生过奇效。因此公奉使称职,只是一时之利;借机传教,才是万世之福。

  晚清知识界顶尖水平的学者,其高见尚且停留于野人献曝的层面,廖平批评业师王闿运“头脑极旧”“常识缺乏”,真不算肆意贬低,何况当时多数读书人的认知水平尚不及王闿运,可想而知,他们会如何看待郭嵩焘出使西洋。

  这年冬,郭嵩焘携如夫人梁氏和随员登上英国邮轮,这一去就是两年多。本国的文化精英既不能理解也不愿同情他的使命,英国幽默杂志《喷奇》奉送见面礼,整出来大版漫画,将他丑化成拖着辫子的猕猴,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次年,郭嵩焘基于慧识,“公使涉历各国,正当考求其益处”,他整理日记,备述出洋途中的见闻和思考,名为《使西纪程》,抄写副本,寄呈总理衙门。

  《使西纪程》对国内的现状多有微词,对沿途各国的现状则不乏好评,在国内政界立刻激起轩然大波,一些头面人物纷纷跳出来,义愤填膺,口诛笔伐,虚拟罪名是“用夷变夏”,实控罪名则是“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翰林编修何金寿抗疏论劾,抨击《使西纪程》“立言悖谬,失体辱国”,应当严加禁毁,并且声称“我大清无此臣子也”。清朝政府采取了折中的处理:一方面优容保守派,下令将《使西纪程》毁版,禁止流传,另一方面则安抚洋务派,让郭嵩焘继续留任,完成使命。

  可以这么说,《使西纪程》捅了马蜂窝,得罪了方方面面,即使是相对中立的人士也不太情愿与郭嵩焘共情。晚清大臣刘秉璋的三公子刘声木撰《苌楚斋随笔》,论及《使西纪程》,就放言批评郭嵩焘欠缺深思,失之轻率:“书初出,舆论大哗,贤士大夫更谓其欲废孔孟之道,以从天主耶稣。虽指斥不无太过,亦侍郎有以自取。凡人一生,不能无善恶,一国亦如是。若一概盲从,坐视数千年历代圣贤相传之良法美德废弃而不屑道,揣之事理,能乎不能?岂侍郎未之思乎!”郭嵩焘何尝未加深思,但他的想法过于单纯,以为拨开云雾,引领坐井观天的衮衮诸公睁眼看世界,会得到一呼百应的正反馈,孰料他们毫不领情。那些大实话不中听,李慈铭斥之为“极意夸饰”,“嵩焘之为此言,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之刻书者,又何心也”。

  俞伯牙对牛谈琴,尚可相安无事;郭嵩焘教蛙离井,必然激怒群情。

  肆

  身为驻英公使,郭嵩焘有足够机会近距离、全方位考察欧洲的政治、商业、科技、教育、学术和风俗人情,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惊讶地发现,英国的法治远比德治效率更高,民气得通,民情得达,民才得展,民志得伸,无抑郁挫伤之积弊,对此他感慨良多,“西洋能以一隅之地”为“天地精英所聚”是理所固然,我朝野人士唯有幡然醒悟,急起直追,革故鼎新,求真务实,才可望日后与西洋分庭抗礼。

  郭嵩焘认为兴办实学乃东方大国的当务之急。他专为国家的发展前景开列了进度表,乐观中有悲观,悲观中也有乐观:学习西方军事,三十年初见端倪;学习西方制造工业,五十年可见成效;创办学校,一百年方能培养出高端人才;用一百年荡涤旧习,用一百年砥砺精英,用一百年趋于大成。有趣就有趣在,郭嵩焘是个急性子,曾国藩曾撰联相箴,“好人半自苦中来,莫图便益;世事多因忙里错,且更从容”,然而这回他极具定力和静气。

  郭嵩焘的《伦敦日记》是一敞亮的窗口,可见他办理外交事务,处处不失汉官威仪,携梁氏觐见英王维多利亚,不亢不卑,进退合度。他遵守国际惯例,递交照会,使用西历;与洋人交往,行握手礼;听音乐,看曲目单;游甲敦炮台,穿西装;见巴西国主,起立致意;使馆开茶会,由梁氏出面殷勤款待。郭公使通权达变,并不拘泥,行事颇为得体。相比之下,副使刘锡鸿“孤僻自大,不近人情”,并且随地吐痰,洋相百出。英、法两国只重正使,不重副使,使刘锡鸿的自尊心饱受折磨。但他并非无事可做,明处与郭嵩焘为难,暗地里则监视郭嵩焘的一举一动。他定期向清廷寄出秘密报告,屡屡贬斥郭嵩焘的言行,诟骂自己的顶头上司为“汉奸”,更为恶劣的是,他还无事生非,将编造痕迹明显的日记寄回总理衙门存档。郭嵩焘悔恨不已,当初他一念之差,引狼入室,举荐刘锡鸿取代许钤身,现在处处受其挟制和荼毒。直到清朝政府任命刘锡鸿为驻德公使之后,郭嵩焘的烦恼才算减半。

  王闿运批评郭嵩焘“推人有余,而知贤不足”,可谓一语中的。刘锡鸿的阴损行径终究影响不了西洋人士的判断力,英国自由派政治家格兰斯敦就盛赞郭嵩焘是“所见东方人中最有教养者”。

  郭嵩焘主张开眼看世界,虚心学习和竭力引进欧洲的文明成果,尤其要虚心学习其政治、教育方面的可取之处,招致国内顽固分子的聚诃丛骂和保守势力的口诛笔伐。王闿运就认为郭嵩焘不可救药,说他“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两江总督刘坤一称赞过郭嵩焘“周知中外之情,曲达经权之道,识精力卓,迥出寻常”,后来也改变了看法,致书左宗棠,口吻大变,对罢使归来的郭嵩焘未表同情,倒是质疑:“此公行将引退,未审有何面目以归湖南?”

  光绪五年(1879年)三月十五日,郭嵩焘乘火轮船抵达长沙,泊于草潮门,收到大弟郭崑焘派人送来的急信,长沙、善化(长沙)两县官员以“轮船不宜至省河”为由,迫使他改行陆路,多耽搁了两个小时。须知,此时郭嵩焘“钦差之命犹在身”,自巡抚以下,竟傲不为礼,布政使崇福、长沙道夏芝岑也仅以差帖迎候。长沙绅士公然藐视国典王章,专门选在通衢大道醒目处,遍张揭帖(大字报),直斥郭嵩焘“勾通洋人”。地方官不仅不派人查办,“且从而扬其波”,官绅两界心气相通,视郭嵩焘为“干犯名义”的罪人。

  所幸老友朱克敬能够理解郭嵩焘内心的种种憋屈,赋七言律诗助其排解愤懑:“朝来庄鸟抛藜杖,喜见班超入里门。体国经纶公未老,避仇身世我犹存。忧心悄忧逢春剧,热泪淋浪带酒吞。莫更裂眦谈往事,肯容疑谤道才尊。”

  朱克敬认为郭嵩焘是大汉名臣班超那样出行万里、立功凯旋的使臣,却受到湖南官绅的苛待和冷遇,都算了吧,事过不论,暂且和泪饮酒,容忍疑谤,方为儒者理应遵从的恕道。郭嵩焘称赞朱克敬的这首诗“气格苍老,字字惬心”,抚慰了他心头的伤痛。

  与国内舆情形成鲜明反差的是,英国《泰晤士报》刊登长文,认为郭嵩焘始终胜任使命,为国尽忠竭力,却被清朝政府撤换,太不可思议了。当时,严复正在英国留学,将该文完整译出,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郭钦差此行,凡在英、法两国见过者,均为惋惜。然或渠任已满,自请回国,亦未可知。渠是第一个驻英国之钦差。论事如其所见。所详报者,皆所得于西洋而有益于中国之事。其尤可称赞,令人思其为国之苦心,在将外国实事好处,切实说尽,以求入于偏疑猜嫌中国人之耳。此辈真是误叫作读书人,徒知餍中国古昔糟糠,而弃欧罗巴第十九世纪之肴肉也。”

  爱国使臣竟沦为众矢之的,被骂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郭嵩焘遭此横逆,会如何应对?

  光绪四年(1878年),他致书友人朱克敬,表明自己不以世间毁誉为进退的心迹,大意是:毁谤遍布天下,而我内心泰然自若。自认为就是请出夏禹王、商汤王和周文王来评判,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就是等到百世圣人出现,也不会对我的言行疑惑不解。之所以我甘冒被嘲骂、讥笑、侮辱的风险而不后悔,是因为我的动机单纯,要力求有益于国家,并非无端自毁声名而引以为平生快事。既然是白费心力,那就到此为止吧。

  伍

  郭嵩焘退居长沙寿星街玉池别墅,主讲于思贤讲舍,多与文人雅士诗酒往还,编撰《湘阴县图志》,也是慢工出细活。陈宝箴、陈三立父子敬重其思想、文章,陈三立还持贽拜玉池老人为师,赋五言律诗《过话玉池别墅》二首:“高卧东山宅,闲寻绿野堂。衣冠存大隐,风雨照新凉。莽荡看群彦,低垂尽一觞。老臣遗憾在,流涕说先皇。”“妖气连瀛海,江山有闭门。文章终古恨,朝野几人存。善战输长策,群公富谠言。孤吟依北斗,未敢讼烦冤。”

  相比晋朝太傅谢安退隐会稽东山、唐朝宰相裴度退居洛阳绿野堂,郭嵩焘的处境比前者差很远,比后者也强不到哪儿去。谢安东山再起就不用说了,裴度逍遥避祸也算安度余年,郭嵩焘却一直挨骂,光绪27年(1901年),朝廷中仍然有官员“义愤填膺”,将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的烂账算在这位已故的前使臣头上,刑部郎中左绍佐坚请朝廷下令,夷平郭嵩焘的墓庐而戮其尸。左绍佐眼力极差,情急之下甩锅,竟连顶罪的对象都找错了。

  当年,名士龙汝霖之子龙璋斗胆去玉池别墅拜见郭嵩焘,两人从寒暄到畅谈,半天下来,郭嵩焘感叹道:“举世无知己,唯此一少年!”龙璋博览群书,有正义感,也有洞见,对慈禧太后的倒行逆施不以为然,对郭嵩焘的遭遇颇为同情。晚年,龙璋对腐败的清政府彻底绝望,竟慷慨解囊,密助革命党人黄兴十万银圆,用作起义经费。

  郭嵩焘是超越时代的先行者,生前缺少知音和同道,精神寂寞如沙,但他并未深陷感伤的泥潭而无法自拔,其七言绝句《戏书小像》二首便唱出了内心的最强音,如同射向荒原的响箭,目击耳闻而深思大悟的智者自能晓喻其深意:“傲慢疏慵不失真,惟馀老态托传神。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

  光绪四年,曾纪泽奉旨接任驻英、驻法使臣,行前,他将召对诸语写进了《使西日记》:

  对:“郭嵩焘总是正直之人,此次亦是拼却声名替国家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终保全。”

  旨:“上头也深知道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

  对:“郭嵩焘恨不得中国即刻自强起来,常常与人争论,所以挨骂,总之系一个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拼了声名也还值得。”

  旨:“我们都知道他,王大臣等也知道他。”

  倘若郭嵩焘知悉召对时曾纪泽的发言,肯定会感激世侄兼同行的仗义执言。至于说到他“常常与人争论”,他很可能会引用孟子的那句名言来为自己作答辩词:“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若干年后,维新派的杰出代表谭嗣同挺身而出,为郭嵩焘鸣不平,且向这位湖南先贤致敬:“中国沿元、明之制,号十八行省,而湖南独以疾恶洋务名于地球……然闻世之称精解洋务,又必曰湘阴郭筠仙侍郎,湘乡曾劼刚侍郎,虽西国亦云然。两侍郎可为湖南光矣。”

  维新派另一位大护法梁启超也曾称道郭嵩焘是“最了解西学的人”。

  湖南巡抚陈宝箴对“独醒者”郭嵩焘推崇备至,以“孤忠闳识”四字盛赞之,每次办事棘手,他就说:“郭公在,不至如此!”诚然,“独醒者”举灯,照亮了前行的路。

  浙籍学问家俞樾悼挽郭嵩焘:“为翰苑,为封疆,为海外輶轩,青史长留不朽事;是同年,是前辈,是楚中耆宿,白头顿失老成人。”其“不朽事”斑斑可考,可惜“老成人”怅然离去。

  湘籍学问家王先谦为郭嵩焘撰写墓志铭,评价其一生功德,堪称盖棺定论:“利在国家,岂图其私……皦尔风节,百世之师。文章满家,鸾凤其仪。谤与身灭,积久弥辉!”意为:只要对国家有利,哪里还谋求个人的好处……你的高风亮节,堪称百代师表。家里满是文章,贤人俊士都为之心仪。诽谤与身俱灭,你的功德名誉历时愈久愈光辉!

  这并非谀墓文字,透露出来的全是对郭嵩焘绵绵不绝的敬意。


【作者:王开林】 【编辑:易隽】
关键词:文脉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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