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欲高歌丨文脉长沙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120多年过去了,谭嗣同临刑前那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一直回响在历史长河的上空!
拔剑欲高歌
彭晓玲
壹
铿锵铿锵……进京的火车呼啸而过,留下一串串富有节奏感的音符,在华北平原寂静的夜色中回荡,激起人内心深处的万千情愫。久久不能入眠的谭嗣同望了一眼窗外,远远的有几处灯火在倔强地闪烁,似是有所期盼。
清朝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二十五日,学士徐致靖上奏举荐谭嗣同,光绪皇帝当即颁发上谕:“湖南长宝盐法道黄遵宪、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著该督抚送部引见。”谭嗣同接到进京“诏谕”,喜出望外,抱着病体立即出发北上。
这是谭嗣同的高光时刻,浑身上下都焕发着耀眼的光和热……
前一年十一月,一艘小火轮从长江进入湘江,溯水而上,谭嗣同身挎宝剑,目光灼灼,迎着寒风站在甲板上,眼前是一幅静谧而萧索的湘江晚景,思绪仿佛穿越了烟雾缭绕的原野,直达远方,不禁吟曰:“我所思兮隔野烟,画中情绪最凄然。悬知一叶扁舟上,凉月满湖秋梦圆。”
这不仅仅是一幅自然景色的描绘,也蕴含着谭嗣同对自由、超脱世俗束缚的向往和追求。或许,唯有通过这样的意象,他才能抒发内心深处的情感,以及对远方的憧憬。
初六日正午时分,小火轮渐渐驶近长沙城,谭嗣同眺望着前方滚滚的湘江和巍峨的岳麓山,不觉思绪翩跹。似乎这几年一直在行走、奔呼,自从20岁参加科考,纵是才气超然,可直到而立之年,依然失意科场。眼见《马关条约》丧权辱国,维新变法迫在眉睫,谁还有心思埋在那些故纸堆里?
见儿子弃考决心已定,谭嗣同的父亲、湖北巡抚谭继洵恼怒之余,只好强迫其前往江宁(南京)赴任江苏候补知府。这个候补知府是谭继洵花钱买来的,江苏当地官场上压根就没人把谭嗣同当一回事儿,乃至四处碰壁。谭嗣同从此专心西学,广交志士,追寻维新变法之路,即使这次是受实业家盛宣怀所托回湘办矿,也可借此机会奔赴长沙参加风起云涌的维新运动,没什么不好。
“驹隙任添新岁月,马头还我好山川。”长沙越来越近,谭嗣同内心禁不住燃起新的希望与激越。他有一身功夫,身手矫健,擅长骑马射箭。早在父亲任职西北时,一有时间他就跑去和驻扎在边关的将士们同饮青稞酒,同歌伊凉曲,同以沙漠为席,同枕戈壁而眠。“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辽阔的边关山河赋予了他那开阔的胸襟,点燃了蓬勃的生命激情。
17岁那年,谭嗣同在西北湘军安定大营中,说动军中将士带他骑马出塞,路上遭遇飞沙走石,风吼狼嚎,他们弯弓射箭,驱逐野兽,然后夜宿黄沙,饮黄羊血,“杂雪而咽”,激动时更是“拨琵琶,引吭作秦声……欢呼达旦”。这还不够尽兴,两年后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谭嗣同又一次带着一支骑兵,策马驱驰河西走廊7个昼夜,行程1600余里,“岩谷阻深,都无人迹,载饥载渴,斧冰作糜”。以至于大腿内侧都被磨得血肉淋漓,却浑然不觉,依然迎着呼啸的北风,潇洒地说:“遇西北风大作,沙石击人,如中强弩。明驼咿嚘,与鸣雁嗥狼互答。臂鹰腰弓矢,从百十健儿,与凹目凸鼻黄须雕题诸胡,大呼疾驰,争先逐猛兽。”
似乎上一位这样在茫茫西北荒漠肆意奔驰的少年,还是西汉时期的冠军侯霍去病。
待小火轮靠岸,谭嗣同兴冲冲地赶往位于长沙小东街的时务学堂,今日是学堂开学之日。奔至学堂门口,但见满地红艳艳的爆竹屑,大门两侧红底黑字的对联令他激动不已:“三代遗规重庠序,九州奇变说山河。”时务学堂开学了,湖南维新运动已然蓬勃开启!与一脸喜气的梁启超、熊希龄等人见过,谭嗣同兴奋异常地找来笔墨,挥笔写下:“揽湖海英雄,力维时局;勖沅湘子弟,共赞中兴。”
顾不上叙旧,谭嗣同就迫不及待地阅读梁启超撰写的《开办时务学堂大概章程》《时务学堂功课详细章程》,暗暗地点点头赞许:梁启超果然直承老师康有为的政学教育思想,并加以发挥,更显激进。念及于此,谭嗣同又摇了摇头,坦言道:“政学固然重要,开启民智固然重要,但还得培养有真才实学的人,特别是西方自然之科学!”
梁启超对谭嗣同的建议笑而不语,全神贯注于时务学堂的教学,比在《时务报》当主笔时更加辛苦。他用《孟子》和《公羊春秋》为教本,主张民权之说,撒播变革的种子。他每天讲课四小时,晚上则认真地批阅学生读书札记,每条评语可达千字之多。就这样,他试图通过在学生定期交来的札记上写评语的办法,向学生灌输激进主义。学生们在札记中表现出的点滴进步思想、民主要求,往往都会得到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的热情鼓励,不多时,湖湘学子的思想就仿佛脱离了封建专制思想樊篱。
贰
已回湘一个月了,谭嗣同除矿事之外,四处奔走,积极筹办南学会。当得知湖南巡抚陈宝箴已经牌示同意开南学会,且以巡抚署孝廉堂为办公讲学集会之所时,谭嗣同精神为之一振:“来日以此为议院规模,利权尽归于士绅,即陈(宝箴)抚台去,他人来,亦不能更动。”
梁启超颇为振奋,他和谭嗣同都认定,南学会与强学会的作用是一致的:研习新学,结成团体,成为改良先锋。
不想此时陈宝箴竟催促谭嗣同赶紧去武昌,让盛宣怀早日派矿师来湘探矿,湖南定会密切配合!可当谭嗣同去鄂,盛宣怀却推说洋矿师已外出勘探,要过段时间再说。等了十多天,盛宣怀忽然变卦,以“天寒水浅”为借口,拒绝派矿师赴湘,谭嗣同颇有些愤愤不平。入夜,他欲借小酌解愁,谁知越酌越愁,忽然忆起当年随父亲在兰州时的夜晚,那夜他曾沉吟曰:“苦月霜林微有阴,灯寒欲雪夜钟深。此时危坐管宁榻,抱膝乃为梁父吟。斗酒纵横天下事,名山风雨百年心。摊书兀兀了无睡,起听五更孤角沉。”
人微言轻,对此又能奈何?谭嗣同只好前往江宁(南京)过年。行前,他特地禀明父亲谭继洵,将应陈宝箴之邀,弃官回湘专心襄助新政。许是正处于国难当头,谭继洵倒没怎么反对儿子的举动,这令谭嗣同反而意外,有些唏嘘。谭嗣同干事向来果敢坚决,春节一过就携夫人李闰及家人自江宁回湘。为了全力襄助新政,他将李闰送回浏阳老宅居住。
见此,陈宝箴甚是欣慰,直言道:“你就帮衬熊秉三(熊希龄字)办好时务学堂和南学会!”谭嗣同赶紧表态:“在此救亡图治、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我将竭尽全力使南学会成为湖南士绅议政维新之场所!”
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初一日是南学会开讲之日,谭嗣同早早赶到孝廉堂,当身材颀长的他如青松般立在讲席前,众人纷纷凝视细看,暗自赞叹,真是好一位风流少年。演讲的标题为《论中国情形危急》,谭嗣同神情严肃,讲到了日本,讲到了土耳其,语气是那样激烈,故事是那么新颖,人们听得如痴如醉,心绪为之激昂,只觉中国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唯有奋起维新变法。
南学会一炮打响,此后各府州县皆有会员,与南学会总会遥相呼应,此举实为地方议会之初始。不久,樊锥在邵阳成立了南学会分会,谭嗣同则回浏阳创立了群萌学会。
且说梁启超等人在时务学堂学生札记和问难中的批语,包括了平等、民权、去跪拜、变服饰、兴民权、开议院、推重素王孔子,并借助五经、诸子大义阐发民权思想。这些批语初时只是在学堂内部传播,堂内风气日益激进,但外面尚不知晓。到年底放假,学生将这些札记批语带回家,激动地向家长们宣讲新思想,家长们赫然变了脸色,很快就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长沙城内的保守势力如临大敌,认为如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疯狂地对维新派口诛笔伐。
时务学堂新年开学,过度的劳累已使梁启超累倒在床,谭嗣同闻之,赶紧去探访。朋友真挚的关心,令梁启超的精神有所振作。这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心心念念都是维新变法,都是国家和民族的富强!可因他俩同为“箭垛式的人物”,此时都成了保守派詈骂的目标。
梁启超病情越来越严重,只好离湘赴沪就医。谭嗣同至码头送行,见船渐行渐远,不禁泪眼模糊,他真担心好友一去不复回!而在去往上海的船上,梁启超对同行的人讲了一番誓言:“面对今天这样的困难,我们须完全抛得下自我,将事业坚持到底!”如同下咒一般,他甚至坚决地说道:“万一失败,同志杀尽,只留自己一身,此志仍不可灰败。”
在初春的长江上,梁启超的话竟一语成谶。
不久,陈宝箴迫于压力不得不限制维新派,梁启超为时务学堂拟订的教学方针和课程已成过往。
叁
谭嗣同、熊希龄等这一批年轻人,决心创办一份日报,为维新事业呐喊,使之成为维新派的主要宣传阵地。随后,以熊希龄为首,维新人士组成董事会,每位成员集资一份,《湘报》成功面世。
尽管陈宝箴同意设立《湘报》,但他规定报纸要以绝大部分篇幅刊登电旨、公牍、奏疏和报道本省新政、各国时事、杂事、商务。虽然也可以适当地刊载论说,但只允许对某些时政进行平和的议论,不准放言高论。
在商议主笔人选时,谭嗣同强烈推荐唐才常,盛赞他学贯中西,识见宏阔,为人持重能吃苦,且有主笔之经验!熊希龄自是赞同,陈宝箴却有些犹豫,沉吟不语:之前唐才常曾在《湘学报》大力鼓吹救亡,倡导变法,已经引起了张香帅(之洞)的不满。
见状,谭嗣同忙急切地解释:“在此列强企图瓜分中国之际,他可能眼见情势危险,激愤于朝廷大员一味保守,乃至欲用激烈之言来唤醒民众。但只要事先好好商榷,平时又加强督促,应是不会出现出格的言语!”陈宝箴也知唐才常非激烈之人,且才华出众,也就点头答应了。
唐才常得任主笔,不管不顾地以激进的言论,宣传“爱国之理”“救亡之法”,倡导变法维新,与守旧势力开展针锋相对的论战。《湘报》话题涉及倡办学会、提倡自治、重视科技、抵御外侮、兴办实业、废除八股、要求民权等方面,其深沉的热情,磅礴的气势,言辞之激烈,主张之激进,连有名的维新派报纸《时务报》《国闻报》等也甘拜下风。
至此,时务学堂与《湘报》、南学会,各自发力,各展风采,使湖南维新运动为当时全国各省之冠,引人注目。谭嗣同此时意气风发,朋友们不时就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他日日奔赴学堂、学会及报社之间,只觉浑身长了新的力气,前面有个崭新的社会在等着他:国家独立富强,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
好景不长,《湘报》创刊不久,谣言又起,陈宝箴摇摆于维新派与保守派之间,给湖南维新运动带来了致命的负面冲击。
这一转变始于谭嗣同在《湘报》刊登康有为第五次上光绪皇帝书,并附文盛赞康有为指出了列强瓜分中国的企图,请求任用维新人士参预政权,并由皇帝出面倡导变法。不料此举引起了陈三立的强烈不满,认为他钻营康有为,自侪于门人之列。就连被谭嗣同视若父亲的欧阳中鹄老师也表示不快:你并非康有为门人,为何要自称门生?
谭嗣同对此大惑不解,甚至在致欧阳中鹄的信中情绪激动:“才常横人也,志在铺其蛮力于四海,不胜则以命继之。嗣同纵人也,志在超出此地球,视地球如掌上,果视此躯曾虮虱千万分之一不若。一死生,齐修短,嗤伦常,笑圣哲,方欲弃此躯而游于鸿蒙之外,复何不敢勇不敢说之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湘报》因刊登了易鼐《中国宜以弱为强》一文,异常激进,直言“西法与中法相参”“西教与中教并行”“民权与君权两重”“黄种人与白种人互婚”四大以弱变强的救国策略,顿时在湖南湖北引起强烈震动。晚清重臣张之洞读后怒火中烧,致电陈宝箴,要求立即“谕导阻止,设法更正”。陈宝箴则指责易鼐“过于偏激,惊世骇俗,非处士所宜言”,并命欧阳中鹄致书报馆批评。
接悉后,唐才常与谭嗣同非常愤慨,立刻著文为之辩护,并以《复欧阳节吾(欧阳中鹄字)舍人论报书》为题刊登于《湘报》:“他(易鼐)发自内心的悲伤,希望朝廷毅然变法,以尽力挽救国家民族于存亡危急之间,实在有忠君爱国之真情,而不应该被埋没。”
不料,陈宝箴态度转而强硬,剥夺了谭嗣同、唐才常主编《湘报》之权,且一并免去了熊希龄时务学堂总理一职。于是,保守势力与以谭嗣同、熊希龄等为首的维新派进行了你来我往的论争。新旧力量对比悬殊,但维新志士并没有因此畏惧,谭嗣同毅然表示:“平日互相劝勉者,全在‘杀身灭族’四字,岂临小小利害而变其初心乎?”
两派纷争已达到了白热化,势如水火,《湘报》被保守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坐不住了的陈宝箴勒令熊希龄将《湘报》报馆交出,单方面停发原每月拨给《湘报》的200两银子。这一釜底抽薪之举,使《湘报》只得以馆址搬迁、酌议章程为由暂时停刊。而祸不单行,早在四月十三日,南学会以天气炎热为由,宣布讲学暂时休会。
肆
就在新旧势力争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有一件事不得不让谭嗣同投入全身的精力。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张之洞与盛宣怀联名上疏,请求修通中国第二条南北走向的铁路——广州到汉口铁路,希望日后能连接上芦汉铁路,实现华北、华中、华南的互通。
鉴于粤汉一线为南北要道,总理衙门认为必须与芦汉铁路相连接,气脉方能贯通,于是乃奏请修筑粤汉铁路。国人议论因此蜂起,焦点集中在这条铁路的取道问题。从江西南下,还是从湖南南下呢?而当时北京到广州的驿路,是南下到湖北黄梅,然后渡长江进入九江,一路通过南昌、赣州,再翻越大庾岭,进入广东境内。沿此线路修筑粤汉铁路似在情理之中,反复权衡之后,朝廷也拟绕道江西,不走湖南。
大多数湖南人并不关心此一决策对于湖南当地有何益处,有些人甚至认为不经过湖南最好,免得破坏田园庐墓的风水。就在陈宝箴犹疑不决之际,以谭嗣同、熊希龄为首的维新派则坚持认为这条铁路必须经过湖南,对湖南的未来发展有着重大意义。
虽然出生在北京的谭嗣同13岁时才从父母身边回到家乡浏阳,但他对浏阳乃至湖南有一份特别的情分。他在浏阳集市、山林河道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和生活,结识了唐才常等朋友,一起拜浏阳当地名儒为师。梁启超《谭嗣同传》云:“(谭嗣同)少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故而有“剑胆琴心”之美誉。因而,谭嗣同只要看到不平之事,就会时不时展露一番拳脚。
19岁那年,谭嗣同和望城进士李篁仙之女李闰成婚。生长于诗书家庭的李闰,知书达礼,那一份爱深深地吸引了谭嗣同,他著文反对纳妾,严以律己。即便仅有的一个儿子兰生早夭,但他和李闰仍然相敬如宾,伉俪情深。
少年时,谭嗣同曾多次往返于浏阳与父亲为官的兰州之间,他说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行万里路”,“合数都八万余里,引而长之,堪绕地球一周”。七八年间,谭嗣同曾游历12个省份和名山大川,在开阔眼界的同时,深知行路难,“难于上青天”。“我愿将身化明月,照君车马渡关河。”出行在外,每一次的离别,都能展现谭嗣同的侠骨,当然,也有柔情。
而今,有一条南北铁路大通道可能经过家乡,谭嗣同怎么不渴望、疾呼?
机遇稍纵即逝,谭嗣同连夜写了篇《论湘粤铁路之益》,强调当今世界铁路之重要性,可决定一国之强弱,力主粤汉铁路应走湖南,“道江西有不利者六;道湖南,则利铁路者九”,并历数湖南之利。他先从俄国西伯利亚大铁路规划着手分析,又从利权、外患、地形、矿产、经济、资源、取材、民风、军事、劳动力等多种角度,剖析粤汉铁路取道湖南的优势和利好。他还强调:当此之时,英国占领缅甸,法国占领越南,对我国西南边疆的安全造成巨大威胁;粤汉铁路走湖南,则方便朝廷掌控西南各省,可以杜绝列强对我国西南的觊觎,而走江西,就收不到这样的效果……
谭嗣同雄文在《湘报》甫一刊出,立刻击起千重浪,仿佛吹响了集结号,激起更多的湖南人参与到争夺铁路的行列中来。陈宝箴见此赶紧派熊希龄再赴湖北,力争粤汉铁路走湖南,竟成功地取得了盛宣怀的认可。张之洞也随之同意了铁路走湖南的方案。
为了促使早日修筑粤汉铁路,谭嗣同和熊希龄等人趁机呈请设立湘粤铁路公司,并呈请张之洞上折奏请。但张之洞对此再三质疑,陈宝箴只得派谭嗣同与熊希龄赶至武昌,与张之洞、盛宣怀面商成立粤汉铁路公司之事。
光绪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张之洞、盛宣怀终将商议的结果以《会奏湘鄂粤三省绅商合请速办粤汉铁路折》上奏,还同时上了《设立粤汉铁路公司并密筹借款片》。十天后,朝廷颁发上谕,准其所请。至此,粤汉铁路之事,总算告一段落,自是大快人心。
1936年9月1日,粤汉铁路正式建成通车。若是谭嗣同没有离开人间,此时他已是古稀老人了。果如谭嗣同当初所料,粤汉铁路这条由北而南的通道,让湖南从此打破“封闭”,进入全国交通大通道、大枢纽前列,极大地推动了近代湖南经济社会的发展,成为近代湖南崛起的重要决定性因素之一。
而今,每每坐着高铁南上北下,我就会看到几乎并行的京广铁路。我也曾经无数次坐过绿皮火车在京广铁路上飞驰,不知为何,每次都会想到谭嗣同《论湘粤铁路之益》一文,是那样激昂,那样性情。是的,只要胸中燃起对故乡的爱,笔下必会有豪侠之气。
伍
“袅袅箫声袅袅风,潇湘水绿楚天空。向人指点山深处,家在兰烟竹雨中。”家乡如此美好,然而,春梦未醒的大地,冷风如同幽灵般不时地穿越原野,唯剩下谭嗣同“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
维新派几乎一败涂地,走投无路的谭嗣同只得接受张之洞的委任,出为湖南焙茶公司总办。
春天,虽然寒风吹拂,可毕竟是春天,花儿的娇艳与嫩芽的茁壮,莫不在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倔强。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仿若云开雾散。这天,是光绪皇帝主导百日维新的第三天,他发布上谕,拟召见康有为,并令黄遵宪、谭嗣同赴部引见。谭嗣同得此消息后感叹:“此行真出人意外,绝处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
五月十一日,谭嗣同离湘北上,却因生病在武昌耽搁了行程,至七月初五日方才乘坐火车抵达北京,住在浏阳会馆待召。七月二十日,光绪帝召见后,赏加谭嗣同及杨锐、刘光第、林旭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
一时间,谭嗣同雄心万丈,心飞到广袤的西北。“壮士事戎马,侯封入汉关。”“隔断尘寰云似海,划开天路岭为门。”那时,即便青春年少,心中却盘郁着一如古代边塞诗中的万丈豪情,千古苍茫。流连陇山陇水之间,他曾写过一首长诗《陇山》:“何当直上昆仑巅,旷观天下名山万叠来苍茫。山苍茫,有终止。吁嗟乎!山之终兮水之始。”后来,谭嗣同自号“莽苍苍斋”,或许与此相关。因为他的襟怀,犹如苍莽乾坤中的鲲鹏,早已不拘于一时一地,而是气通万代,神游八荒。
正待一展襟抱,不想,八月初六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宣布重新“训政”,光绪皇帝随后被囚禁于瀛台,轰轰烈烈的百日维新画上了句号。
梁启超闻讯逃至日本使馆,至晚来到浏阳会馆与谭嗣同诀别,谭嗣同遂将家书、诗文辞稿及《仁学》手稿托付给好友。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前两年,谭嗣同在南京和长沙完成《仁学》一书,这是维新派的第一部哲学著作。
梁启超不忍好友孤军奋战,乃劝他躲至日本使馆,一起逃亡海外。谭嗣同坦陈心迹:“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谭嗣同义薄云天,把“行”而“图将来”的机会让给梁启超,把“死”而“召后起”的任务留给自己。夜色深沉,谭嗣同握了握好友的手,催促他赶紧离开,并慷慨表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为人树起脊梁铁,把卷撑开眼海银。”自从参与变法,谭嗣同似乎就从来没想过退却。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云:“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谭嗣同不正是鲁迅笔下的“中国脊梁”吗?
八月初八日,谭嗣同在浏阳会馆被捕,被关押于刑部南所头监。连续几日,无人光临监房,谭嗣同自觉凶多吉少。
狭小的监房虽然关得住谭嗣同的身躯,又岂能关得住他那激越的心?马上就是中秋节了,北京的夜晚已有了凉意。谭嗣同在监房里踱步打发时光,猛然,他立住,忆起18岁时填写的一阕词《望海潮》:“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这是谭嗣同一生中填的唯一一阕词,曾自我评价“尚觉微有气骨”。
谭嗣同想到了远在浏阳的夫人李闰,心里瞬间激起了一股温存。曾记得,那次他陪新婚妻子在父亲官舍的花园里漫步,见园中有亭,四面开敞,题联曰:“人影镜中,被一片花光围住;霜华秋后,看四山岚翠飞来。”人在镜中,镜在花中,花光交辉,这是何等美妙啊!还有,结婚时,李闰的父亲李寿蓉曾送给他这个女婿一副对联:“两卷道书三尺剑,半潭秋水一房山。”老丈人特意用笔势纵横有力的颜体书写,似乎深知他这个女婿秉性。“惊心梁苑风流尽,欲把兴亡数到头!”他谭嗣同不舍生取义、凛然赴死,谁舍生取义、凛然赴死?
已是夜深,窗外万籁俱寂,漆黑一片。是的,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虽然是那样漫长、深邃,但同时也正在孕育着新的生命,酝酿着新的希望。
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志士们还好吗?留有他们,维新就可以继续。一束曙光穿透黑暗照进了简陋的监房,谭嗣同从地上拾起一块煤渣,欣然在墙壁上写下《狱中题壁》曰:“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33岁的谭嗣同用狱中题壁的方式寄望维新,道尽决断,犹如巍巍昆仑,是那样挺拔,那样伟岸!
八月十三日一大早,一队人马扑向刑部南所头监。这天,谭嗣同、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戊戌六君子”血洒北京菜市口刑场。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120多年过去了,谭嗣同临刑前那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一直回响在历史长河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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