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深路未遥|文脉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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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住在潇湘东,长向沧浪忆钓翁。”长沙、茶陵,成了明朝首辅(宰相)李东阳挥之不去的乡愁,他把北京的书斋称为“怀麓堂”,将诗歌理论汇集成《怀麓堂诗话》。这里的“麓”即长沙的岳麓山,想起游岳麓寺的情景,不一日可忘,因而,时人亦称他为“李长沙”或“李茶陵”……

  李巧文

  

  落日在起伏的山边静静地待了一会,落下去时,散落的余晖让长沙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红,湘江如带,远远地透着亮光,炊烟在两岸袅袅,在暮色里缭绕不去。

  明朝成化八年(1472年)农历五月初,李东阳沿着一条蛇行的小路登上岳麓山顶时,暮霭悄无声息来临,只有近前的苍松和翠柏,仍清晰可见,高大的树木下,浅草呈现新绿,铺满了整个山坡,远远近近,绿色都在迎接来此探寻的目光。“平沙浅草连天远,落日孤城隔水看。”凭栏远眺,长沙城隔着湘江,尽收眼底,静默的房子,参差起一座烟火长沙。

  在长沙知府钱澍等的陪同下,李东阳先去了岳麓书院。此时的岳麓书院像一幢久未收拾的老屋,呈现出荒芜破败,房屋尽毁,瓦破墙圮,尚存的基脚布满一层厚厚的青苔,石碑断裂成一块块的碎片,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碑上残存的篆书在岁月里逐渐模糊。李东阳在乱草丛里择路下脚,还是不断踩着破瓦和碑石裂块,“荒芜旧基俱寂寞,断碣残篆失分明”,不由得发出感慨:想不到500年书院如今只剩下书名了!

  岳麓书院由长沙太守朱洞于宋朝开宝九年(976年)修建,门额上的“岳麓书院”几个字由宋真宗赵恒御笔亲题,与河南应天书院、江西白鹿书院和湖南衡阳石鼓书院并称为中国“四大书院”,岳麓为首。南宋朱熹64岁调任潭州知州,下令修复岳麓书院,不久之后又遭毁坏。近500年中,岳麓书院不断修复又不断被毁坏,如同春草绿了又黄,李东阳慕名而来,看到的却只有断壁残垣,直到他回京担任太常寺少卿后,在长沙府通判陈钢的主持下,岳麓书院才又重新修建起来。

  看完岳麓书院后,李东阳随钱知府沿着山间小路,来到岳麓山。依山而转,可见岩间古刹,晚霞从山谷中像蛛丝一样牵映过来,点射到树木上,树木顿时亮了许多。山上树木,多为松杉,路弯弯曲曲,转过一个弯,路便隐没不见。李东阳感叹道:“危峰高瞰楚江干,路在羊肠第几盘。”“长沙地湿天将暑,岳麓山深路未遥。”忽然,不远处传来鹧鸪“咕咕,咕咕”的叫声。鹧鸪,在文学作品中常用来传达思乡与离愁,李东阳乍闻而心惊,“蓟北湘南俱入眼,鹧鸪声里独凭栏”。从春寒料峭的二月到如今渐暑的仲夏,从京杭大运河折转南京,从南京转长江到岳阳,经湘江到长沙,一路南行,家在梦里何日到,鹧鸪声声,仿佛在催促自己快点回归。多年后,李东阳在他的《鹧鸪图》中再次记载了这次经历:“我家旧在湘南住,犹记曾闻鹧鸪处。”记忆一旦在大脑中深入编码,便可将外部信息长期储存,不会随时间流逝,有的还会不断加固,李东阳听到鹧鸪声,一种无须提醒的自觉记忆,打开了他内心深处的乡情开关,从此不忘。

  下山后,清清幽幽的笛声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是什么扰了吹笛人的心事,才吹得如此让人魂不守舍。晚上,如银的月光透过窗户,李东阳披衣坐起,一首思乡诗从笔下流出:“湘江水深天下清,何如陇头秋月明。离人到此不得醉,况是高楼吹笛声。”

  钱澍少不得要款待一下京官,李东阳兴致勃勃,酒酣耳热之后,新写的四首《游岳麓寺》于席上吟出。李东阳每到一地,都不忘去探访名胜古迹,以诗或文为记,这似乎成了他的习惯。

  

  几天后,端午节到了。

  到李东阳所处的明代,屈原已去世1700多年,纪念屈原却从未停止过。自从贾谊用一篇《吊屈原赋》把屈原从历史的深处推到幕前,司马迁再次深情强力推荐,屈原的人格魅力便已爆棚,他的诗和前人的推介,让他的每一块骨头都镌刻上“家国”和“美政”的理想,他的形象变得如此高大,他为楚国而生,也为楚国而死。有人说他傻,楚国都已灭亡了,何必还要以死明志,水清濯缨,水浊濯足,随流扬波,不为物喜,不以己忧?人生到底要如何过,苟且偷安、得过且过;一蓑烟雨、放任平生;挟带吴钩、铁马冰河;矢志不移、众里千度……屈原的选择是特别的,他在最深的历史里高昂着头颅,在最浓的家国情怀中俯视苍生,纵身一跃,化作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端午节,是一个人的忌日,却是一国人的狂欢。回乡路过汨罗江时,李东阳曾有诗曰:“汨罗江头春水生,汨罗江上楚歌声。人间若解三闾苦,水底鱼龙亦有情。”

  纪念不一定是悲伤,热烈同样是目的。长沙人很看重端午节,除了吃粽子,赛龙舟便是纪念最重要而热烈的方式。比赛时,河边,人山人海,河面,万船竞渡。为了比赛,船被打造成尖头尖尾,红色船身,船头船尾,一边花鼓一边彩旗,船上人喊着号子,唱着船歌,一齐猛划,船飞速前进,溅起的浪花在眼前飞动,斗志更坚。岸上观赛者欢呼声惊天动地,赛船互不相让,努力争先,只为得标。李东阳对这一盛况自然不肯错过,他写道:“江头彩旗耀日明,船上挝鼓不停声。湖南乐事君记取,五月五日潭州城。”随即,又吟《竞渡谣》曰:“湖南人家重端午,大船小船竞官渡。彩旗花鼓坐两头,齐唱船歌过江去。丛牙乱桨疾若飞,跳波溅浪湿人衣。”李东阳并没有一味为端午节唱赞歌,而是对这一习俗作了深刻的思考,吟道:“屈原死后成遗事,千载传讹等儿戏。众人皆乐我独悲,莫遣地下彭咸知。”在一片欢呼声中,李东阳却独为屈原而悲,似有屈原当年“众人皆醉我独醒”之举。

  李东阳沿着江边步行,湘江边停着许多船,船只简陋,中有顶篷,有的船一头挂着花花绿绿打着补丁的衣裳,一头搭个小篷,船上不时有人进出,傍晚时,有炊烟从船上升起。江边,堆放着一些破瓦烂木,高一堆低一堆,零乱污脏。钱澍告诉李东阳,这些居民被称为“浮居户”,他们以船为家,长年吃住在水上,他们的儿女多在船里出生,从小与水打交道,俗话说,浮居户养个儿子不知道走路的辛苦,养个女儿从小打着赤脚在水里走……李东阳不觉陷入了深思之中,吟《长沙道中》云:“时维仲夏月,行役遭苦热。岚蒸毒雾滃,日暠焦原爇。”不过,后来当闻长沙丰收的喜讯时,李东阳挥毫写诗:“闻道湖南熟,书传郡国遥。桑麻随地足,亢旱隔年消。政喜征科拙,天教雨露饶。腐儒忧国愿,何补圣明朝。”

  南宋德佑元年,元军来犯,李芾临危受命,任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率领军民抗击元军三个多月。李芾拼死抵抗,还是没能抵挡住元兵的强势攻击。最后,李芾为了家人不受辱,让手下沈忠将他的妻子儿女全部杀死,然后再把他杀了。沈忠下不去手,李芾却坚持要他这么做,沈忠无奈答应了。沈忠把李芾一家全部杀死后,又一把火烧了李芾家的房子,然后回到自己的家,把自己的家人也全部杀死,自己跑到纵火的地方自杀身亡。明成化五年,钱澍在李芾居住地(今坡子街附近)的熊湘阁建了“李忠烈公祠”,并将此事上呈礼部,着行春秋之祭。钱澍带李东阳拜祭李忠烈公祠时,希望其为李芾祠作记,李东阳为李芾的为人和忠勇感动,爽快答应写下《宋知潭州李忠烈公祠记》:“予惟自古有国家者莫不亡,而萎弱困顿可悲痛者,宜莫如宋……”

  李东阳也拜谒了长沙王太傅贾谊贾公祠。李商隐有诗曰:“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谊在长沙三年,房子后来被人所占,是钱澍募捐将宅子赎回,立为祠,并在其中塑了一尊贾谊的像,诏以仲春秋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作记的任务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李东阳身上。“古所谓大臣者,必先大体后庶务,其所设施,皆足以刑天下及后世。然其自负甚重,不苟合于人,人未必能识,识之未必能用,此治所以恒弗成也。”古时所谓大臣者,必先大体后庶务,其所设施,皆足以刑天下及后世。然其自负甚重,不苟合于人,人未必能识,识之未必能用,此治所以恒弗成也。知贾谊者,李东阳也。“翰林编修李东阳省墓,归自京师,实拜祠下”一篇《汉长沙王太傅贾公祠记》,写出了贾谊的心声,也写出了李东阳的寄望。

  在长沙的这段时间,李东阳不断被邀请。在府学明伦堂后面,钱澍请人修了一座尊经阁。钱澍先立贾谊祠,后立李芾祠,再修先师庙和儒学,几年做了好几件实实在在的事。尊经阁建成后,招授学生,讲习教化,闲暇之时,可登阁息游。李东阳到长沙,受到教授梁恒及诸生邀请,少不得又写一篇《长沙府学尊经阁记》。

  钱澍邀李东阳去开福寺,凭李东阳喜欢游历的个性,游历是经历,经历是见识,见识是有源之水,可以润笔。李东阳的诗和文在这样的经历中一首又一首,一篇又一篇写了出来。凑巧,谢宝庆的使者到了,原先承诺谢的两篇文章得加紧写完,好让使者带回去。李东阳连续加了几个夜班,写完《新宁县石城记》和《贺兴隆传》。任务完成了,身体也提出了抗议,他不得不婉拒钱太守的邀约,逼自己休息了几天,准备回茶陵。

  

  明洪武五年(1372年),潭州府改名为长沙府,当时隶属湖广布政使司,辖11县1州:长沙县、善化县、湘潭县、湘阴县、宁乡县、浏阳县、醴陵县、益阳县、湘乡县、攸县、安化县、茶陵县,府治在长沙城。清承明制设长沙府,辖十二州县。

  农历五月下旬,李东阳动身从长沙回茶陵,其中有一段路,少有人行,古木参天,树木阴翳,遮天蔽日,山中雾岚毒气缭绕不散。“朝行恶蛇影,夜踏愁虎穴”,白天毒蛇出没,晚上,鬼似的磷火隐现。李东阳提心吊胆,不敢怠慢,走得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往往等不到供行人休息的亭子,便要停下来,实在走不动了!“归计宁惮遥,吾当泛苏浙”,李东阳用诗安慰自己,毕竟,这是自己的梦中归属,权当走平缓的苏浙好了,走过黑暗,便是明天,便是故乡!

  终于,他们来到了祖居地——茶陵龙匣村。

  龙匣村现位于赣湘接壤堪称“吴楚咽喉”之地的茶陵县高陇镇东端,古名砻溪中洲,也叫龙集,后因李东阳诗“我家龙匣水,滚滚入南溪”而改名龙匣。龙匣四面环山,依山傍水,田畴平阔,农耕条件得天独厚,宛若世外桃源,中间一带是宽阔而平整的条形盆地,雩水自东向南穿村而过。村内一条河,称南溪,从石窝潭汇溪而下,出隘口,来到平阔地区,水流放缓,河床宽漫,流到桐子潭折头向南,汇入茶水。

  李东阳回乡,第一要紧的便是祭祖。茶陵县令准备了祭祖牲醪,来到了龙匣,族人们也都来了,帮买鞭炮、香烛、纸钱,李东阳父子与当地族人,一同来到曾祖李戊七等先祖坟边,燃香设祭。大家相帮着砍掉坟周的杂草树棘松楸,将墓碑安好,恭恭敬敬摆上祭品樽俎,拿出香烛纸钱点燃。李东阳跪拜于墓前,看着墓碑上他写的碑文:“成化壬戌之春,曾孙赶封翰林院编修淳归谒曾祖考处士之墓于茶陵,玄孙东阳实自翰林请于上以从。曾孙淳乃具述曾祖本末,授予玄孙东阳,便撰其辞,刻石京师,载而归表之墓道,以示于凡为宗族邻里乡党者……”香烛烟雾袅袅,听着鞭炮在旁边炸响,此情此景,真实得像个梦。

  李戊七,是李东阳的高祖,他的祖先,最早可追溯到黄帝的七世孙皋陶,茶陵的真正李姓祖宗,出自甘肃临洮,祖先可追溯到唐朝西平王李晟。李晟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在唐代宗和唐德宗年间,曾多次为朝廷建立功勋,死后谥“忠武”。李晟之后,其十子陇西公李宪在江西做观察使,第八代李余,宋朝时为茶陵同知,家安在茶陵砻溪中洲。茶陵的第九代,即李东阳的高祖李戊七,是元末明初状元李祁的族兄弟,其实,李祁是元朝元统元年(1333年)进士第二名,是榜眼,但当地人都称他状元。

  对李东阳来说,这是遥远的记忆。曾祖李文祥,于洪武初年加入朱元璋的军队,后迁往京师,担任济南卫和燕山右护卫,为人敦朴谨厚。祖父李允兴担任金吾卫,进入内局。李东阳进入翰林院,每次发了官俸,父亲李淳都会对他说:“此曾祖考之报也。”诵读一篇文章,李淳也要说:“此曾祖考之报遗也(这是曾祖遗赠给你的聪明才智啊)。”见到乡邻亲旧,李淳会说:“此曾祖考之所与通家者也(这是与曾祖有往来的通家之好啊)。”这样说了好几年,直到这次回到茶陵,李淳亲临墓地,“伏念曾祖考积累的恩德”。其后,李东阳在《祭高祖处士府君墓文》中说:“夙夜惊惕,不敢忘先世之训曰‘无忘茶陵’,曰‘无忘荷木坪’。”

  一股淡淡的花香传来,环顾四周,不远处葱绿的荷木三五成群,渐成森林,椭圆的叶子边浅黄色的花,开得正盛。北边,不宽的松江河,水流清澈,潺湲不息。当地人热情地指点李东阳:这是荷木、这是松江,那是光泉、那是芝水。自从李东阳曾祖李文祥走出茶陵,已是四代,100多年里,尽管隔着时间与空间的遥远距离,他依然能感受祖先就在自己身边,仿佛从未走远。 李东阳在他的诗里,将这里称作“荷木坪”,并写了《荷木坪二十韵》。荷木,俗称小叶蚁木,为常绿大乔木。夏初多开白色或浅黄色的花,花香清雅,树冠很漂亮。

  农历六月初九,李东阳迎来了他的26岁生日。当地族人为他办了一个隆重而热闹的生日宴会,酒逢亲友化甘旨,李东阳喝了不少酒。在茶陵的18天,白日或黄昏,在父亲、弟弟或族人的陪伴下,李东阳走遍了龙匣的家家户户,熟悉了这里的山山水水。邓阜仙、书堂仙形似长龙,蛰伏如斯,又似一堵高墙,护卫一方,皇雩仙藏在云雾里,像个传说,村庄里,田畴交错、农居各在、道路蜿蜒、草木永远那么绿。族人说,村子的模样还是他高祖时的模样,只有李余分三处种植、寓意封妻荫子,守正同心的枫树,长大了很多,枝繁叶茂。

  李东阳很谦虚,“然恒持谦冲,未尝以才智先人”。在家乡,李东阳一口气吟了好几首诗:“绿鬓荆钗双髻螺,青裙高系小红靴。阿孊旧是茶城女,教得娃儿能楚歌。”阿孊的穿着和聪明,生动感人。“溪上春流乱石多,劝郎慎勿浪经过。莫道茶陵水清浅,年来平地亦风波。”借茶陵女郎之口,规劝儿郎要谨慎平安生活,很有生活情趣和哲理意味。在《六月九日初度,诸族父兄皆会,感而有作》一诗中,李东阳写道:“京国辞家万里行,故园今日暂逢生。方言解共儿童说,杯酒能劳父老情。地湿暑风清野树,夜深凉雨过山城。天涯异物还甘旨,随意樽前舞袖轻。”这首诗写出了与家乡茶陵父老乡亲聚会的真实场景,“方言解共儿童说,杯酒能劳父老情”表现的是一种浓浓的乡土风味,浓郁的恋乡情愫。

  以后的几十年,长沙、茶陵,成了李东阳挥之不去的乡愁,他把北京的书斋称为“怀麓堂”,“麓”即长沙的岳麓山,想起游岳麓寺的情景,不一日可忘,时人亦称他为“李长沙”或“李茶陵”。他在《题雁,送邓宗周宪副》中写道:“我家旧在湘江东,十年只住京尘中。送君无限潇湘意,昨夜南楼闻朔风。”在《捕鱼图歌》中直接称自己为长沙游子:“长沙游子思故乡,安得坐观江水旁。”《沧浪歌》中则云:“我家住在潇湘东,长向沧浪忆钓翁。”他题《潇湘八景图》:“八千里外江南游,四十五年空白头。每向画图谈往事,却从天际识归舟。”他把回江南坐的船,称为“归舟”。在《蜀山苏公祠堂记》中说自己是“楚人而燕产”,明确点明自己是个“楚人”。

  肆

  明代前期,诗文已有杨士奇、杨荣、杨溥等的台阁体,讲究雍容典雅,逸适安闲,大多粉饰承平,歌功颂德,往往脱离社会生活,不为百姓喜欢。到了明代中期,李东阳主张写诗应有真情实感,抒写性灵,语言追求清新自然,让人看得明白。李东阳一生著述不断,存世诗约3000首,文近千篇。李东阳作诗、评诗多体现中正折中的美学崇尚,此在《怀麓堂诗话》中多有体现。其尤为重视诗法和诗艺,《怀麓堂诗话》中有多处关于诗的“辨体”之论。认为文和诗不同,“各有所宜”,形式上也都有各自内在的法度,文“记述铺叙”“纵横开阖”,诗“高下长短音节”,各有体式,均不可乱。

  李东阳一生“清约之操,出自性成。”入阁18年,官至首辅(宰相),在朝时间长,地位高,不仅自己才学渊博,又能奖励后学,推荐隽才,因此不少文学之士都围聚在他周围,《明史·李东阳传》载:“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李东阳主盟当时文坛十多年,成为明朝诗坛领袖,“其文章亦足领袖一时”。明人李贽所撰写的《太师李文正公传》,对李东阳的文章评价说:“文正公慧悟夙成,文章流丽,代言敷奏,明畅尔雅。”“高才绝学,独步一时。”诗文赋疏等“如大海之源,出昆仑,经积石,由龙门至砥柱,吞吐百川,涵浴日月,顷刻万变,而不知其所穷”。每当内阁有奏疏,多由他起草。奏疏一出,天下人赞不绝口,竞相传诵。

  李东阳力倡清新自然、典雅流丽的诗歌创作实践和诗歌理论,开创了“茶陵诗派”,宗法杜甫,强调法度音调。李东阳的实践对明清文学理论及创作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袁宏道等公安派的“独抒性灵”说,袁枚等的“性灵说”,莫不受其影响。

  当年,他在长沙写的诗中,尤以《竹枝词》为最。

  竹枝词本是巴渝(重庆)的民歌,名《竹枝歌》《竹枝词》《竹枝》,又名《女儿子》,盛行于唐宋。说是词,其实还是诗。竹枝词一般分三种:一是民歌,由民间整理而成;二是具有民歌味的文人创作诗;三是借竹枝词的格调有感而发写成的七言绝句。李东阳写的属于第三种类型,分为两个时间段,一是在长沙写的《长沙竹枝词十首》,一是回到茶陵写的《茶陵竹枝词十首》。

  最有名的莫过于刘禹锡的《竹枝词二首》其一:“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相对于刘禹锡的清爽乐观,白居易则写得哀伤多了,例如他的《竹枝词四首》其四:“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白居易说,调苦是因为通州司马元稹的词苦。元稹任监察御史时,得罪了上面的领导,被贬到江陵做了一个小小士曹参军,后来迁任通州司马。这些遭遇让元稹如鲠在喉,心情抑郁,白居易跟他遭遇类似,因此写起元稹来总离不开一个“愁”字。

  李东阳的竹枝词,没有刘禹锡的明快,却也摆脱了白居易的悲苦,如李东阳在长沙端午节观赛龙舟,想到屈原和他怀沙自沉的汨罗江:“汨罗江头春水生,汨罗江上楚歌声。人间若解三闾苦,水底鱼龙亦有情。”语言率真,不事雕琢。又如:“马殷宫前江水流,定王台下暮云收。有井犹名贾太傅,无人不祭李潭州。”以人文历史为内容,短短四句话,包含了四个著名的历史人物:马殷、刘发、贾谊和李芾。马殷,唐末潭州刺史,后唐时建立楚国,这是历史上唯一的一个以湖南为中心而建立的国家政权。刘发,是西汉景帝的儿子,在长沙做定王,定王台就是他思念母亲而筑。贾谊宅内有一井,传说为贾谊所凿,井口不大,井却很深,上小下大,样子像壶,在宅毁人去之后,井依然存在,看到井,仿佛还能看到贾太傅当年凿井的模样。

  《茶陵竹枝词》第一首,是李东阳回茶陵时,经洣水进入支流茶水一段所见:“溪南溪北树萦回,洞口桃花几度开。枫子鬼来天作雨,云阳仙去水鸣雷。”一路行来,两岸树木来了还来,洞口桃花,像桃花源入口处的桃花,开了还开。枫子鬼,即枫人,南朝《述异记》中记载,枫树有灵,生长年久者可化为人形,人称“枫子鬼”。另有一说,说枫树有一种寄生枝,高三四尺,天气干旱时用泥巴涂在上面,用不了多久,雨就会来。

  这次回茶陵,李东阳感受到了家乡人的日常生活,对他来说,是一次难得的体验。如果说他以前的诗有“台阁体”痕迹,那么竹枝词则如吹来一股清新的风,可近可感,仿佛让人穿越历史,到了明朝时的李东阳老家,感受那里的烟火人气。如“夜深两脚何曾睡,春水平于养鸭栏”,外面下着大雨,河水猛涨,养鸭人哪里睡得着,他跑来跑去,忙前忙后,生怕春水会涨上来,淹没了自家的养鸭栏。在茶陵的十多天,李东阳描绘当地人结婚的场景:“银烛金杯映绮堂,呼儿击鼓脍肥羊。青衫黄帽插花去,知是东家新妇郎。”金色的杯子、银色的蜡烛辉映着布置一新的堂屋,新郎官穿着崭新的青衫,戴着插了花的黄色帽子,喜气洋洋,亲朋戚友来来往往,有人喊快来敲鼓,有人说赶快烹羊,屋里屋外,欢天喜地,热闹非凡。这些生动的画面,没有亲身经历,是写不出来的。

  农家事一桩桩一件件,似乎说不尽道不完:“侬饷蒸藜郎插田,劝郎休上贩茶船。郎在田中暮相见,郎乘船去是何年?”妇人在家做饭,丈夫在田里插田,丈夫想去贩茶,妇人规劝着丈夫,千万不要去贩茶,上了贩茶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妇女的心思岂不明白,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长久别离!有的日日遥盼,眉锁成颦也盼不回心上人,怎不让人担心又胡乱猜测:“渚兰汀芷不胜春,极浦遥山岂解颦。谁在长安殢花柳,山中闲杀采芳人。”如果真要去,非得要去,那也得时刻注意安全,须知“溪上春流乱石多,劝郎慎勿浪经过。莫道茶陵水清浅,年来平地亦风波。”相守、别离、欢喜、忧愁,都是那么打动人心。

  李东阳在乡间流连忘返,不知不觉便已半个多月。一日,他收到了京城寄来的一封家书,告知大弟东山病重,这消息让李东阳很是抓狂。大弟从小体弱,瘦骨嶙峋,李东阳对他最为看重,千里之外,不能亲自看抚,唯有将一颗心融在疏灯细字里,转作书信飞向京城。

  南行已四月有余,是时候回返了。“巢枝羁鸟性,宦海流萍迹”,明发登长途,天遥地远,李东阳没想到,与故乡这一别,便是永别。

【作者:李巧文】 【编辑:肖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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