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帆待好风|文脉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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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亚湘

  壹

  天寒地冻,是不是有点儿想喝酒了?

  新酿的米酒浮泛着微绿如蚁的酒渣,小小泥炉里的火业已烧旺,屋内光影浮动,温热明丽。夜幕降临,雪意渐浓,这个时刻,白居易想起了朋友刘十九,不觉吟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天晚欲雪,思念旧人,白居易这首清新朴实、悦目怡神的诗早已耳熟能详。不过,你可知道,这首诗流传开后,便很快在潭州(长沙)铜官有了一个瓷诗版本?

  瓷诗就是刻在瓷器上面的绝版之诗。那是一个还有一些寒意的早春,柳条儿上有了一片片嫩绿的芽叶,铜官一间生产瓷器的拉坯房内炉火熊熊。一位窑工正得意地欣赏着自己刚拉好的一个壶坯,猛然,他抬头看了一眼温和日丽的窗外,轻柔的春光唤醒了光溜溜的枝头,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诗意。只见他沉思片刻,拿起利坯的刀具,迅速地在壶坯腹部潇洒地刻上了一首仿照白居易《问刘十九》之诗:“二月春丰(风)酒,红泥小火炉。今朝天色好,能饮一杯无?”

  今朝天色如此美好,这位窑工意欲邀人小酌一杯,是兄弟的他,还是心上的她?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许是这件青釉褐彩的诗文壶开创了瓷诗的先河,每每目睹它,就能让人生出无尽遐想:不管是洛阳城内白居易居住的那栋丹楹刻桷的府第,还是潭州铜官窑工拉坯的那间泥巴糊浓的作坊,好似空气里都弥漫着绵绵诗意。难怪,电影《长安三万里》开篇就云:“在我唐朝,上至君王,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会写诗。”

  或许你见过不少瓷画,瓷器上那些花间小鸟、双凤朝阳、芦鸭戏水、窈窕仕女等绘画,即便寥寥数笔,构图极简,但技艺娴熟,意境幽深,似是生命的活力四射。然而,当你读到“今朝天色好,能饮一杯无”时,会不会觉得这件瓷器瞬间就有了温度、情感?宛若窑工在瓷器上制造了一个轻柔飘逸的梦,竟然那样诗意飞扬,穆如清风。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李白既是“诗仙”,又是“酒仙”,诗中有酒,酒里有诗,以诗言志,借酒抒情,套路玩得滚瓜烂熟。仿佛酒是催生诗的酵母,不仅李白、杜甫等诗人如是,就连铜官那些把泥巴玩得溜转的窑工也如是。

  “自入新丰市,唯闻旧酒香。抱琴酤(沽)一醉,尽日卧弯汤。”这首瓷诗是中唐诗人陈存《丹阳作》的翻版,且将原诗“尽日卧垂杨”改成了“尽日卧弯汤”。不知道“弯汤”是否就是指的石渚湖不?若是,那确实值得抱琴一醉后,整日躺在湖边忘乎所以地抛弃一切。

  石渚是铜官的旧称,南朝梁天监十三年(514年),湘东王萧绎船过铜官,作《玄览赋》曰:“临石渚其如镜,玩弱柳其犹丝。”这是“石渚”两字第一次出现在诗歌中。差不多与萧绎同年代成书的《水经注》载:“铜官山,亦名云母山,土性宜陶,有陶家千余户,沿河而居。”可200多年以后,杜甫看到的却是别一番情形。

  唐朝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春,漂泊一生的诗人杜甫沿湘江南下来到铜官,此刻,大风骤起,杜甫只好在铜官渚避风。刚巧看到铜官窑烧瓷的情景,诗人情不自禁地吟了一首《铜官渚守风》曰:“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悭。飞来双白鹤,过去杳难攀。”

  显然,杜甫将漫天窑火错误地当作百姓春耕烧山了,许是在杜甫那个时代,尽管铜官窑还在烧陶,却因不太显赫、瞩目的缘故,否则,凭着杜甫的智慧、诗情,后人读到的就将会是另外一首诗了,或许不叫《铜官渚守风》,而是《铜官渚窑火》。

  不过,一位有心的湖南诗人李群玉,在唐朝宝历年间前后用其诗句描述了当年铜官窑柴火烧瓷器的壮观:“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回野煤飞乱,遥空爆响闻。地形穿凿势,恐到祝融坟。”丘陵起伏的铜官村落里,龙形窑场星罗棋布,那烧窑的火焰绵延到了湘江边,烟雾飘散远抵洞庭。

  李群玉看到了“十里陶城,百座龙窑,万名窑工”鼎盛时期的生产状况,形象生动地用诗描写了铜官窑实景。这是铜官窑早前的文字记载,从此人们才知“铜官窑”原来就是“石渚窑”。遗憾的是,才高气傲的李群玉在其诗里并没有写到“人”,或许那些玩泥巴的窑工进不了他的诗眼。可谁能料到,千年以后,窑工所作的瓷诗居然还会同李群玉的诗歌一道在世间流传、吟唱。

  《旧唐书·地理志》载:“自至德后,中原多故,襄邓百姓,两京衣冠,尽投江湘,故荆南井邑十倍其初。”“安史之乱”迫使很多中原人南下迁徙江湘,其中必有不少窑工加入了南迁队伍,他们几经辗转,相继聚集到岳州(岳阳)和潭州之间一个叫作“石渚”的地方,进而孕育了中国陶瓷史上最具创新能力的“石渚窑”。

  冬日,石渚湖笼着薄薄的雾气,湖水的碧波似是舒缓的乐曲,是那样缥缈悠远,仿若能将人的思绪带到湖畔唐朝的铜官草市,曾经,铜官古镇商贾林立,茶肆楼坊相连,戏楼歌舞不绝,不时,会有一对对高鼻梁、蓝眼睛的异国情侣招摇过市,更有落魄的文人骚客酒酣醉吟街头……怎许不叫窑工抱琴沽酒,“尽日卧弯汤”?

  酒能尽兴、忘忧,也能祛除一天劳作的疲累。似乎铜官的窑工都爱酒,时常会在烧制酒具的瓷坯上刻写与酒相关的题识,“好酒无深巷”“陈家美春酒”“酒温香浓”等,皆能恰到好处地给饮酒添加兴致。

  铜官的窑工更爱酒后吟诗,并在似醉非醉时挥刀将诗刻于瓷坯之上:“备(避)酒还逢酒,逃杯反被杯。今朝酒即醉,满满酌将来。”“终日如醉泥,看东不辨西。为(惟)存酒家令,心里不曾迷。”不要以为今朝酒已醉,窑工还是希望将酒斟满;不要以为烂醉如泥,窑工的心里又何曾迷离、惝恍?人生百年常在醉,不过三万六千场。抑或可说,正是铜官窑工的酣畅纵酒、肆意旷达,才让一件件青釉褐彩的冰凉瓷器有了诗意、柔情。那些题在瓷器上的诗句,不但诉说了瓷器与诗的关系,也让人感知到了闪烁其间的文学价值和浪漫情怀,竟是那样放浪不羁,恣意欢畅!

  贰

  生活岂能只有酒?除了酒,铜官瓷诗还有如那石渚湖一样的美景和制陶一样的美事。

  “住在绿池边,朝朝学采莲。水深偏责就,莲尽更移舡。”这是一首用褐彩书写在唐朝铜官杯盏上的瓷诗,在碧波泛动的池塘中,莲花映红了女子的脸,用水的流动带出情致,让人瞬间就想到了汉代民歌《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江南》是一首似水一样流动的诗歌,也是一份流动的情感,仿佛蕴含着说不尽的连绵韵律,从汉代一直随水流到了唐朝,而后,再通过一个小小杯盏而传到现今。唐朝铜官采莲女子的清新之貌、欣然之情,莫不似那“绿池”盈水,在你我的心头引起涟漪。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这是一幅多么深浓蓬勃的春色丽景图啊,是那样绿意盎然、典则俊雅。乍一看,这首诗应是一位才情横溢的才子,见到惊蛰谷雨之间饱满的春色后,用笔蘸上浓墨一字一顿地书写在白而发黄的宣纸上专门用来祝福春天吧?倘若心中没有无限纯净的春意,又怎能领略到春雨带来的美?春水注满了池塘,春草萌生,如水一样绿!春人畅饮春酒,春鸟鸣唱春声……这样撩人的春色,谁不喜爱?

  其实,这首仅仅20个字却镶进8个春字的“春诗”并不是书写在宣纸上,而是唐朝铜官一位无姓无名的窑工“写”在一把执壶上。执壶就是酒壶和茶壶,用于盛酒和茶水的中型壶器。不知是哪位贵人有幸购得了这一把执壶?他买到的何止是一个壶,而是无价的春天、无边的春色。若是将这把执壶搁在桌子上,搁在客船的烛火里,甚至搁在闺阁里……岂不每处都有春天?春水、春池、春时、春草、春日、春酒、春鸟、春声,一幅春日美景图,留在了一件小小的执壶上,自然也留在了执壶主人的心头。不得不说,这样一把壶不再是用来盛酒和茶水了,而是春水的蓝,春草的绿,春人的微醉,春鸟的啼啭,满眼皆是生机、希望。

  春日萌生了草木,更萌生了爱情。

  “一别行万里,来时未有期。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铜官女子的惦念似一池春水,终日荡漾。

  又一个冬去春来,小鸟儿啾啾啁啁,成双成对地飞过,一位痴心的女子惘然站立于铜官湘江边。目送北去的春江水,她想到了随船外出运送瓷器的恋人,当装满瓷器的“岳家舫”拔锚启航时,她脱口吟道:“一双班鸟子,飞来五两头。借问岳家舫,附歌到扬州。”远去的“岳家舫”没有回答她,倒是路过的一位有心的窑工记住了这首诗,随即将之刻在了一个瓷罐上。

  诗中的“五两”其实不是一个数量词,而是一个妥妥的名词,指的是那时候系于船头用于识别风向的候风器,通常用五两左右的鸡毛制作而成。这位矜持的女子不说相思之苦,也不说期盼归人的心切,只说一双比翼飞来的“班鸟子”歇在“五两”头上。像是生怕惊飞“班鸟子”,她吟得那样忐忑、羞怯,仿若是在轻轻地问:“岳家舫”上还有空的地方吗,能否可以给我捎带一封信不?或者,就随“五两”上的那一对“班鸟子”,“附歌到扬州”。

  若干年后,北宋女词人李清照有词曰:“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不知道李清照是否看到过刻着铜官女子这首诗的瓷罐没?不然,她怎么能写出如此缠缠绵绵的词来?当时作为铜官瓷器出海最大的中转站扬州,满街都是铜官瓷器和前来采买瓷器的外国人,“一双班鸟子”定是“附歌”到了扬州。

  不过,有人读到过“一双班鸟子”这首诗。《太平广记》引用北宋初徐铉撰《稽神录》一书里所记的一则传闻:“周显德乙卯岁,伪涟水军使秦进崇修城,发一古冢。棺椁皆腐,得古钱、破铜镜数枚。复得一瓶,中更有一瓶,黄质黑文成隶字云:‘一双青鸟子,飞来五两头。借问船轻重,寄信到扬州。’其明年,周师伐吴,进崇死之。”

  徐铉认为古墓瓷瓶身上一诗成谶,那青鸟衔来了秦进崇终将兵败身亡的预兆。古墓瓷瓶黄色题黑字,所录诗句与铜官女子当年所吟“一双班鸟子”诗句大同小异。“乙卯岁”是后周世宗显德二年(955年),秦进崇所掘之古墓当是百年之前的唐墓。想必,殉葬的“黄质黑文成隶字”瓷诗瓶就是铜官窑烧制的“一双班鸟子”瓷诗罐的另一个版本?

  唐懿宗(833年—873年)时,有一位叫着直觉的和尚吟了一首诗偈:“身生智未生,智生身已老,身怨智生迟,智怨身生早,身智不相逢,人生几度老,身智要相逢,即可成佛道。”这首诗偈本以“身”“智”来阐述参悟佛理和现实生命之间的关联,传到铜官后,却改写成了一首语意极浅,况味凄怆的瓷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瓷诗用“君”“我”细说男女之情,与直觉和尚诗偈文字相似,句式雷同,然而,其趣味、内涵却大相径庭。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有人说,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古今一样。现在,谁没读过几首古代爱情诗?自《诗经》开始,哪一首爱情诗不是写得委婉、细腻、朴质、魂牵?可像“君生我未生”直白得犹如劈头盖脸地将一盆清水泼来这样的爱情诗少之又少。不知道是吟出这首诗的那位铜官女子本身就泼辣、率性,还是将这首诗刻在瓷器上的窑工钟情女子的直接、耿爽?

  想必应是这位女子爱得太深,由爱生“恨”,否则也难吟出“君生我未生”这首诗。倘若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一种冥冥中的约定,那么,为何有些人来就偏偏来晚了呢?于是,她只能自怨自艾地感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世间,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爱情的纯粹,年龄也不行。可有时阻挡爱情的,还是年龄,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定律。因而,每每读到“君生我未生”,就会生出一股令人心疼的苍凉,仿若看到一个娇柔的女孩正仰望着心仪的那个饱经风霜的“他”,温情脉脉地想,要是早生若干年,陪伴在“他”身旁、与“他”一道携手漫步在石渚湖畔的就会是我吧?可是,人生没有如果,他生得早了,迟生的她注定遗憾“我恨君生早”。爱情,不仅仅是鲜花和美好,还有似流水的无奈、寞然。

  忽然有了另一种解读,“君生我未生”不见得就是一首爱情诗,它是借用“生早”“生迟”,念想“纸香墨飞词赋满江,霓虹闪烁歌舞升平”的往昔盛唐生活,抱憾晚唐秋草般的寂寥凋零。时代可以改变,但人的命运却真的难能改变,像“君生我未生”这首瓷诗描述的那样。可恰恰就是这种命运的难以改变,让人深深地体验到了世间的莫可奈何,读这位唐朝铜官女子的诗,不就是读到了流转千万载的意难平吗?

  叁

  “白玉非为宝,千金我不须。意念千张纸,心存万卷书。”“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开。寒随今夜走,春至主人来。”“只愁啼鸟别,恨送古人多。去后看明月,风光处处过。”“日日思前路,朝朝别主人,行行山水上,处处鸟啼新。”铜官瓷诗的内容大多表现行旅、相思、愿景、劝世、读书、警策等不同主题,不仅乐观积极、坦率直白,而且一扫文人诗中那种悲惋悱恻的哀怨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豪爽逸宕,即使生活不尽满意,可窑工和铜官女子的心里总是潜含着温煦、吉祥的自信和祝愿,似一炉窑火,坦然明快、单纯晓畅,哪怕偶然会出现一些错别字,也自有一份天真烂漫的爽快韵致。

  《全唐诗》收录诗歌48000余首,足见唐代诗风之盛。然而,进入《全唐诗》的铜官瓷诗却是寥寥无几,这不但说明《全唐诗》不够完美,亦说明《全唐诗》似有些高冷,生生地忽略了民间流传和底层百姓的即兴行吟。当年,铜官窑工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但会识文断字,还会吟诗。窑工不需要像那些唐朝才子一样拘泥于诗学理论,讲究工整对仗,追求辞藻华丽,甚至连纸笔都不需要,就在和泥拉坯或烧窑添柴之际,心念飞动,想到什么便顺手刻在一件瓷坯上,何等任性、快哉!

  诗以言志,以抒情,以劝诫,以感叹。铜官窑工以文字为媒介、以瓷器为载体言说志向,书写对人生的感慨:“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开。家中无学子,官从何处来?”“安史之乱”的尘烟席卷过之后,唐朝已不复“小邑犹藏万家室”的盛世繁华。可铜官窑工依然相信唯有读书做官似乎才是人间正途。“家中无学子,官从何处来”,颇有几分长辈对顽皮孩童耳提面命的况味,纵劝勉,意绵绵。类似的励志瓷诗真的堪称爽朗豪迈:“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同样是劝学劝进,却比颜真卿笔下“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一类官气文人的四平八稳要通俗得多,像顺口溜一样真挚朴实,似春雨一般润物无声。

  曾经出土的两件铜官窑器,一件上面题着在今天读来依然威风八面的广告词:“卞家小口,天下第一。”另一件只有一字之差,变成“郑家小口,天下第一”。“小口”是提壶的别名,“卞家”“郑家”肯定都是当年的窑场大户。究竟谁能排第一姑且不论,这种两家当面锣对当面鼓的针锋相对,分明就是铜官窑激烈竞争的写照。许是为了让瓷器能够卖一个好价钱,铜官窑工在制陶、烧窑的同时,还学会了经商,他们主动地去熟悉外族人的日用需求和审美习俗,据此设计制作出专门的器型、纹饰。造型不一的铜官瓷器各有不同名称,从器身题记上可以看到的就有“注子”“瓶”“小口”等。那些瓷器上的诗文也有广告的作用,有的直接地标注上售价,“张家茶坊三文壹平(瓶)”“油瓶伍文”。有了这些广告植入,自然就能在日后销售时免去讨价还价的羞涩、繁琐。

  “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金代磁州窑白地黑花“如梦令”八角形枕,将苏轼的这首词刻于其上,睡前醒后吟诵一次,一天的生活自然就有了趣味。以诗绘瓷,以诗讲瓷,瓷器以本身的独特造型、绘于器身上的图像与诗词做配,就有了文字之美与瓷器之美的完美碰撞。铜官窑产品似乎没有磁州窑产品那么精细,这从刻在瓷器上的诗文也能品得出来。

  铜官窑产品走的是大众路线,但那些藏在铜官瓷器上的诗,莫不体现了窑工对自己双手烧制瓷器还是相当珍重:“买人心愁怅,卖人心不安。题诗安瓶上,将与买人看。”这是拿着余温犹在的窑器面对买家,一边兜售一边不舍放手的情态。“龙门多贵客,出户是贤宾。今日归家去,将与贵人看。”(末句又作“无言谢主人”)这是在借用器物的口味,娓娓地矜然自夸。诗与瓷器的结合,无疑更加增强了人们对瓷器的钟爱。“上有东流水,下有好山林。主人居此宅,可以斗量金。”不论买主是不是迷信,懂不懂风水,刻着这样一首祝语诗的器物放在家里,自己每天用一次就念一遍,客人来了看一眼就念一遍,该是要多爽就有多爽啊!

  铜官窑器上还有一类诗文肯定不入方家之眼,不会见诸任何诗集汇编,可读来依旧滋润人心:“天明日月奣,五(立)月已三龍。言身一寸谢,千里重金钟。”初看到时将这几行文字当作了一首五言诗,颠过来倒过去不详其意。其实,这原本就不是文学传统范畴里的任何一类“诗歌”,仅仅只是一种文字游戏,用每一句的头四个字作为偏旁部首,拼合成第五个字,再凑成一句,每一句不一定有完整的句意,句与句之间也没有意涵层递的关联,进而引人遐思。

  妖而不媚,媚而不俗,俗而不庸,身怀傲骨,铜官瓷诗似鲜花在雨中娇艳,迎风而开,购买一件赋了诗的铜官瓷器,无论是家用还是把玩,都有一种赏花时的清新美好。

  肆

  唐朝宝历二年(826年)秋末,被罢免和州(和县)刺史的刘禹锡滞留扬州,白居易也正好因病从苏州辞官归返洛阳途经此地,两位诗人兼好友不期而遇,不管得意还是失意,总是要像以往那样把盏临风,不醉不休的,酒过三巡,白居易吟有《醉赠刘二十八使君》曰:“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铜官瓷器大多是茶道和饮酒的载体,当一泓清水载着茶叶的绿意在一个有点“粗糙”的容器里腾挪、弥散,无不蕴涵了陆羽《茶经》的矊脉,宛若琥珀的茶汤与天边的绿海山林融合,亦与白云海涛相接,喝茶便会有了一种旷放和开悟。“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同样,当一个盛着佳酿的酒壶有了诗意,就会像李白那样与月、影共饮。

  不知道刘禹锡和白居易喝酒时用的酒盅和品茗时用的茶盏是不是来自铜官窑,因为在当时的陶瓷市场,铜官窑已经占据了外销的最大份额,而扬州也是铜官窑外销最大的中转站,扬州大街小巷,铜官窑瓷器随处可见。两位诗人一起登上扬州大明寺栖灵塔,极目远眺,刘禹锡回赠白居易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冥冥之中,这被白居易叹为“神妙”之句的刘禹锡之笔,像是一语成谶,预测了一艘商船的命运。就在这一年,真的有一艘超大“沉舟”,从刘禹锡所吟的扬州“侧畔”港口出发,开往海上。这艘叫着“黑石号”的阿拉伯商船,悄然在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海域沉没。

  岁月在沉淀,“黑石号”在海水里沉睡。千年以后,随着“黑石号”的被打捞,才发现这艘沉船装载着67000多件中国瓷器,其中出自铜官窑的就达近6万件,其中,一件铜官窑瓷碗上刻有“宝历二年七月十六日”和“湖南道草市石诸孟子有名樊家记”的铭文和诗文,以及大量描绘有花叶、莲蓬、飞鸟、摩羯鱼纹的艺术装饰,这些带有典型阿拉伯风格的图案和装饰,平添了铜官窑瓷器无穷的魅力。

  铜官窑瓷器的朴拙,不见得为中国文人士大夫所喜,却凭借其价廉实用而更大众化,照样与南青北白瓷器坐分天下,得以从铜官销往大江南北,外销亚洲各地,直到波斯、东北非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黑石号”沉船上打捞起来的器物,再次证明了铜官窑瓷器的总销量乃官窑贡瓷所不可比,铜官窑瓷器可以理直气壮地成为唐朝中后期“海上陶瓷之路”上最主要的大宗外销商品。

  在那讨价还价、你来我往的商贸过程当中,铜官窑工与四海客商渐渐熟络、相互了解,窑工看到了异地客商跋涉漂泊的艰辛,更看到了他们那份背井离乡的孤独:“人归万里外,心画一杯中。只虑前途远,开帆待好风。”这诚然是一个送远客返航的场景,铜官人的热情、朴实、厚道,都在一杯酒的祝福与一帆风的挂念里。“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可怜孤月夜,沧照客心愁。”“岁岁长为客,年年不在家。见他桃李树,思忆后园花。”叠字入诗,在晚唐民间非常流行,这两首瓷诗遣词造句的“去口语化”相当明显,鲜朗可喜,很有些汉乐府的遗风。诗境由远而近,因景及人,诗情犹在言外,和选入《唐诗三百首》里那些后来被家传户诵的五言绝句相比,似乎相差不离,甚或,还多了一些情分和怀想。

  铜官窑工用伐木、磨泥、垒窑的双手,为唐诗留住了一抹独特的光阴,为一丝不苟的历史留住了温暖。那些有些泥巴味道的文字所携带的信息、透露的情感,记录着湖湘人们的良善和品性,更见证了铜官窑最为壮丽的一次交汇——海上丝绸之路的联通。当铜官窑火在五代十国时期灰飞烟灭后,瓷器上那些灵动的诗歌与一道道晶莹的釉下彩,仍旧还在千百年后的回眸里闪烁着迷人的芳华。“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哪怕就是当下,阅读铜官瓷诗,还能感受到那些无名作者隐藏在历史角落里的哀荣苦乐与喜怒悲伤,依然可以跨越时空岁月,熨平人们内心深处柔软的褶皱。

  “有客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孤雁南飞远,寒风切切惊。妾思江外客,早晚到边亭。”“海岛浮还没,山云断便(更)连。棹穿波上月,舡压水中天。”离别之情,古今皆同。那些随着铜官瓷器漂洋过海的“人间唐诗”,真实地记录了铜官窑工的心境。谁不向往无垠海水的蔚蓝?海风轻抚,心随浪涛起舞,铜官乃至湖湘只待好风“开帆”……

【作者:范亚湘】 【编辑:谭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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