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印象

  车行半路,突遇暴雨。

  刚才还是刺眼火辣的阳光,忽的就钻入电闪雷鸣之中。暴雨如瀑,狠狠地砸向车窗,雨刷急速挥动,仍看不清前方的路。

  孩子们忘了顽皮,忘了颤抖,忘了兴奋,傻傻地看着窗外。暴雨冲刷着田野,黑云笼罩着山脉,雨幕如墙、如帆、如英雄们厮杀的另一片苍穹,这是一片北京的孩子从未见过的辽阔旷野。

  还未等孩子们回过味来,车突的钻出暴雨的黑暗森林,路面干燥,天高地阔,远处山丘起伏,有几缕阳光透过高高薄薄的乌云,散落在田野之上,仿佛天未曾黑过、雨未曾落下。

  两个男孩觉得刚才只不过是愣了一个神、做了一个梦,又开始喧闹起来。

  不知何时,暴雨又砸向车顶,电闪雷鸣。

  如此反复。

  此时,距张家界不到100公里。

  一、当晚

  在孩子们眼里,长沙的八月,炽热发白。故事、游戏、花草、绿树、山丘,都被白辣辣的阳光烧去了一层颜色,穿着浅色衣服的男男女女游荡而过,香樟昏暗,花朵无色,太阳永远固定在画面的中间,无法躲避,所有的印象都是模糊的、刺眼的、躁动的——宛如往世的回忆。

  清晨和傍晚也一样。

  空气在颤抖、在湘江上升腾、在密密麻麻住宅楼中流窜。孩子们喘不过气,躲在空调屋里不愿意出来。美丽的长沙变成和北京一个模样、一个记忆,故事书、和平精英和妈妈的唠叨。

  这里却不一样。暴雨把长沙和张家界分割开来,送走了八月,带来了初秋。

  头顶乌云翻滚,路边雾气弥漫。城内车辆都打着双闪,毫无顾忌地压起一片片水浪;行人烦躁,快速从车窗外闪过。

  小城为何如此紧张?

  “快看!”金总高声提醒大家,指向天空。

  云雾中突然打开一片天际,天门洞就这样被露了出来。

  像儿时记忆的南天门,西游记里的南天门。天空一无所有,只有无边无际的云雾,就在这片云雾中,突然露出带着天门洞的两座山峰。天门洞浮在云上,两侧山峰一高一矮、一宽一窄,威严耸立、肃穆挺拔。你就这样不经意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远远的、庄严的俯瞰着我。

  天好像又亮了一些。车来车往,尾灯朦胧。

  八月总让人眩晕,让人疯狂。

  15岁的八月,你也是这样俯瞰着我。那时你很小、很窄,蜿蜒的石阶,破旧的石门,仅能一个人通过。我离开了城市,第一次住进了山里。泉水冰冽,山风清爽,高大的杨树唰唰作响、蝉鸣阵阵。清晨,爸爸总会带着我一起去山泉打水——足够一天吃的水。有一个午后,我走了很久很久,才看到你——在山的最高处,一个小小破旧的石门,门楣上刻着3个小字——“南天门”。围墙破旧,倒塌了大半,后面似乎还有一个衰落的小庙。哦,老乐山,我家乡的最高峰。

  可孩子们对这一奇观并不在意,只是略略地看了一眼,连“啊”的一声都没发出来——这个漫长的假期,西游记你们不是看过很多遍吗?

  雨又下起来了。现在的雨不大、不小,就像平铺直叙的八股文,毫无感情、均匀的洒在舞台上。音乐优美,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舞台上到处走,时不时还抬抬手、踢踢腿,有时还跳两下。舞台巨大,在两山之间,一侧的山居灯火通明,错落有致,在旋律下显得美丽而又神秘。而一群狐狸站在另一侧的山上。

  雨就这么毫无感情的下着,舞台上的演员时多时少,在雨幕下到处乱走——我很担心他们会不小心滑倒。伴随着美丽的音乐,冗长的表演终于结束了,巨大的光柱突然亮了起来,看到了深夜的天门山。

  孩子们长长出了一口气,闹着去休息,我们一直还没有到住的地方。

  在不大不小均匀的雨中,在深深的夜幕里,车谧静的行走,孩子们终于安静下来。一幕幕景色快速的飞过——市区灯光下的雨幕、黑暗山坡上的树林、宁静的高速公路、蜿蜒的盘山小道——车始终没有动。

  在山腰上,一座被灯光打的金黄的民居出现在我们面前,门口花团锦簇,姑娘笑脸相迎。雨也停了。我们来到了一座民宿——水涌金江。

  二、清晨

  这是我记忆中的阳光,美好清晨的阳光。

  雨后天晴。天空一碧如洗,世界湿漉漉的,门口的鲜花如十六岁的少女,娇嫩欲滴。满山青翠,绿的让人怜爱,大团大团神秘的轻雾快速在山间游荡。

  阳光肆意洒落,荷塘非常耀眼。天高地阔,一望无边,这是一片光明的世界,被光统治的世界。

  我爱这片阳光。

  这片阳光就如我第一次吃到的甜甜的橘子糖。晶莹剔透,桔色诱人。那斑斓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就如洒落在我眼前这片山岗、这片大地上的阳光,光影起伏,沙沙作响。我站在二楼的阳台,面朝东方,阳光像儿时的橘子糖般笼罩在我的身上,甜甜的,暖暖的,让人忘记这是八月,湖南的八月。

  楼下有一个长长的竹编长桌,岳母靠在桌前上,手支着头,轻轻的看着,坐在桌旁穿着薄薄外套的妻子和两个朋友低语家常;孩子们在院内追逐嬉戏,还有其他旅客,慵懒的躺在竹编的躺椅上,享受这早晨的清凉。水塘荷叶挺立,亲密无间;路边繁花簇簇,五彩斑斓;田间几棵大树,万亩青翠;远处座座山丘,袅袅炊烟。站在二楼的我,好像莫奈一样。

  记得第一次吃橘子糖也应该在八月,一个午后,就在地委大院高高的杨树底下,阳光灿烂,散落我身。爸爸、妈妈帮我剥开糖纸沙沙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时抬头看到的斑驳的茂密的庞大树冠——我都记不清楚阳光下的树冠是什么颜色了。阳光和橘子糖一起,穿过树叶,进入我的嘴巴,刺激我的味蕾,让我终生难忘。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们以后会用什么来形容这美好的、难忘的阳光。我吃完橘子糖,总会把糖纸叠好,装在身上。

  三、白天

  天气时好时坏。

  时好时坏的天气有如上天的恩赐,让我们在短短一天内就能看到不同的风景。

  清晨,阴云密布,缆车在最高处来回摇摆,风在车厢中乱窜。具有表演天赋的大孩子眉头紧蹙、牙齿打颤,吵闹着叫“怕怕”,瞪着眼睛躲在妈妈怀里,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小孩子紧紧拉着爸爸的手,抬头挺胸,高声给哥哥打气。岳母是吓得不行了,仰着头、微闭着眼睛、咬紧了牙关。

  山顶风很大,云雾缭绕,宛如仙境。俯瞰天门洞,云雾汹涌澎湃,洞内雾气环绕,团团云雾自洞中吐纳翻涌,时而袅袅生烟,时而白练似瀑,时而像一条白色巨龙盘旋翻飞、翻滚喷涌。他们说,我们真有福气,这是难得一见的“天门吐雾”。

  对面的高峰是勇敢人的跳台,雾气下却显得格外神秘。时隐时现,似有似无,飘渺不定。若隐若现下,像孤独大侠的背影,头戴斗笠,虎背熊腰;又似即将拔刀征战的将军,黄沙漫天,重甲披风。

  15岁的老乐山的夏日,有鸣蝉,有微风,有山泉,也有突如其来的大雨。雨后没有雾,没有彩虹,只有一位一心想当大侠的小男孩,裹布为甲,削棍为剑,勇敢地冲向茫茫竹林。

  男孩的英雄梦永远是短暂的。孩子们什么也看不清,催促赶紧走——前面有小卖部,那里会有什么样的雪糕呢?

  我们沿着长长的、长长的电梯,穿过山的身体,不断向下、不断向下。妻子回过头来,冲我微笑。

  第一次见这么美丽的笑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新生初次见面,白色的教学楼前,那时的她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从一群绿叶中慢慢的走出来,像花一样绽放。我也曾与她一起走过这么长长的电梯,一定是在澳门的某一个商场,或是香港的某座山上。

  长长的电梯,出来后,恍如隔世。

  没有雾,没有风,太阳直射,天高云阔。

  高高的天门洞,很宽阔。风呼呼的穿过,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水从上洒落、随风摇摆。很多人曾从我头顶这个洞穿过,还有几架飞机,那些不要命的人。洞里很乱,他们说老板常常有新的想法,新的想法就要有新的改动,就要围起来拆了重建。

  人声嘈杂,洞内凌乱,上下左右没有一丝云雾。

  15岁时,我穿过了那道门。南天门里面是一座古庙,院子中间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树冠庞大,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树下坐着一位老僧,仙风道骨,银须飘动。他对着我微笑,轻轻招手,示意我坐在他的身旁,听他讲讲天上的故事。

  刚下山,乌云又起,大雨不期而至。

  山下,我们在一户农家吃饭。小儿子从未去过真正的乡下,当户主拉着他的手走入屋内时,小儿子说,“叔叔,你家好破啊。”

  童言无忌。

  大家围坐,锅焦香脆,鸡汤浓郁,我们满头大汗,屋内只有一个电扇,屋外倾盆大雨。孩子们对这个破旧的农家充满兴趣,他们没见过土灶、柴火锅,害怕吃饭时母鸡啄他们的脚。他们渴望雨尽快停,阿姨说,门口的小溪,可以抓到小蟹、小鱼。

  还未吃完饭,雨就停了。孩子们欢笑的冲了出去。

  大雨让八月的午后变得清爽,泥土芬芳,竹林滴翠,千年以前,我是不是也站在这个地方——周围群山耸立,就在这群山之中、难得的平地,有这么几间破屋,屋后是深邃高大的竹林,门前是这条小溪。

  我又看到了你。你端身正坐,合掌向空,南向而视,敛容呈恭。那天,在银杏树下,你给我讲了很多很多,让我明白,每个人都是苍穹宇宙。

  溪水冰凉,正当我们担心孩子们在水里玩的太久,雨又下了起来。八月的雨总是这么突兀,这么着急。

  十里画廊,奇峰异石、千姿百态,林木葱茏、野花飘香。但孩子们感兴趣的是这个小火车。对,你说这是“孔雀开屏”,那是“采药老人”;你说这是“向王观书”,那是“三位仙女”,你们说的都对,我没有任何不同意见。

  云雾又起。云雾在奇峰异石间穿梭,托起了老人、向王、孔雀和仙女。我也曾经在这些奇峰异石间穿梭、飞翔,空中有龙有凤凰。

  四、一首歌、一座城

  金总是一个有趣的人、一个热情奔放的灵魂。他热爱这片山水,就像深爱着的情人——每天清早起来,就像回到初识的那一天。在张家界,遇见了快乐的他,快乐是会传染的,他感染了每一个人。

  这座城的山山水水,有何不同?

  方圆369平方公里的武陵源,是阿凡达的故乡。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一片我从未涉足的领域。孩子们第一次被壮美的景观征服,不是在摇摇摆摆的缆车上,不是因为有小火车、玩具枪,这个自然的迷宫、地质的博物馆、森林的王国、植物的百花园、野生动物的乐园,生来就不应该被人类统治。人类站在他的面前,只能惊叹,只能仰止,只能颤抖,只能被它征服。

  在这个自然的王国,人类无法打扰,只能远远地看着,站在高山上,站在栅栏里。一座座奇峰异峦从幽深的山谷里拔地而起,刀枪剑戟、瘦骨嶙峋,巍峨挺拔、壁立千仞,危崖崩壁、遗世独立。这里本来不应该是一片绿色的世界,这里的山必须刚直、必须挺拔、必须独孤,只需保留如秦汉男人般的石壁。这里不该有绿色,不应是地球。

  但一颗颗奇妙的松树,低矮瘦弱,透过石缝,抓住石壁,站在峰顶,苍郁不衰。在狂风中挺直腰杆,在风雨中仰天长啸,这些低矮的树,勇敢的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哪株是我?

  千百年来,我一直是这么辛苦。我紧紧的抓着勉强的依靠,珍惜每一滴水、每克土壤、每一缕阳光。我渴望活着,渴望将臂膀伸向蓝天。在这个荒寂的深谷,长了千百年。哦,我的兄弟姐妹。我们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奇峰怪石缝中,我们在渴望生命,我们同时也在造就新的世界!

  武陵松,你是最美的存在。你如开垦沃土的战士,在星际的那一头,为人类的生存创造了新的天地。你无法长高——树大必被风摧之,你无法茂盛——泥土早已把你抛弃,你甚至不熟悉这片天空、这里的空气。还好有水,一场场暴雨,在摧毁你的同时,浇灌你,给你生机与营养。矗立在瘦骨嶙峋奇峰异峦上的棵棵武陵松,我的兄弟姐妹!

  金总总是能带着我们从不为人知的角度去观察这片奇异的世界。他是这片外星殖民地的博士、土家族的歌手、一个善于做生意的人。你无法从他的言语里感受到他对这片土地哪怕一丝一毫的敷衍,他让你时时刻刻感受到张家界的好客,他用歌声在传播着张家界的美丽:“一山石头一山树,一山云彩一山雾;一山明月照清风,一山阳光哺万物;一山山歌一山舞,一山唢呐一山鼓”。

  金总的歌声在三千奇峰中环绕,在百亩宝峰湖上徜徉。宝峰湖是需要歌的。四面青山,一泓碧水,剩下的就是歌声。

  在平静的湖面上,热情的土家族妹子给我们对歌,大孩子是合唱队的成员,却腼腆的躲在妈妈的后面,小孩子是一个勇敢的汉子,张口确是那首《少年》。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时间只不过是考验,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

  原来那个少年变了没变?

  当我进入了南天门,那个世界,中心就是那棵高大的银杏树。我徜徉在天空,却无法落地;我遨游于苍穹,却找不到家门。

  直到多年以后遇见你,你在教学楼前的人群里冲我微笑。我拉着你的小拇指,再未分开。

  春来秋往,银杏树黄了又黄。树下没了老僧、没了孩童,只有从未扫过的厚厚黄叶。

  一旦放弃了飞翔,心中是否还有翅膀?

  三山撑起三星空,一湖升起一明月。三星拱月毕兹卡,自由放歌张家界。宝峰湖上的歌飘扬了这么久,到底是唱的谁的情结?

  凉风习习,夜色笼罩着群山。远处灯光点点,异常寂静。在这个鲜花簇拥的小院中央,一家人围在桌前,看着两个孩子认真的学着烧烤。

  啤酒冰爽,花生香脆,娇妻爱子,家人和睦,最爱这人间烟火,最爱这张家界幸福的夜。

【作者:彭汝南】 【编辑:张日】
关键词:张家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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