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在乔江书院遇上元顺帝

  ■吴弘毅

  我在乔口,一个湘江边的古镇工作,已有几年了。每次有朋友来这里,我总要客串下“导游”,其中乔江书院是必去的地方。

  这个书院可不简单,是“中央拨款”修建的。史书上说,元代元统年间,侍御史许有壬巡访长沙,看到乔口有位叫黄澹的士人在三贤堂办义学。此处人心向学,但可惜校舍破落风雨倾颓,由是心中不忍,打了份报告——《修乔江书院疏》,上呈元顺帝。报告很快批复,顺帝很支持,不仅解决了建设经费,而且诏赐今额——乔江书院。

  在今天的乔江书院比较靠中心的地方,布置了一间展览室,走进室内,迎面就遇上元顺帝的大幅画像,圆脸宽额,头戴一顶白色笠子帽,头发分作三绺,一小绺从额头正中的帽沿下露出,其余的则编成辫子,绕成两个大环垂于耳后,既颇有威严,又有着草原天子的特有气质。画像下是他的生平简介,全名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蒙古语意为“铁锅”,是元朝最后一位皇帝。因朱元璋认为他放弃决战而退守漠北,顺天应人,所以上谥号元顺帝。

  不知历史学者怎么评价元顺帝。他曾重用名臣脱脱,开科举开马禁减盐额,编修辽金宋三史,是为“至正新政”;他甚有巧思,曾亲自设计并制作精致的屋宅模型、龙船、宫漏,人称“鲁班天子”;但执政后期面临内忧外患时,他又意志消沉,耽于淫乐,终致亡国。要“全面客观”评价他,还真是个难题。

  不过在乔口人心里,这事却简单多了:乔口有了元顺帝的拨款,才能将三贤堂中原来的画像改为石像,才建起了未必奢华但足够实用的书院,而且这个书院从那时起就成为当地读书人的精神圣地,成为小镇的文脉所在。不管元顺帝是否是位好皇帝,但至少他给乔口带来过恩惠,所以乔口人要感激他。

  一个逃往漠北的亡国之君,葬处成谜,却在2000公里外的江南,在一个水乡小镇被人记住被人纪念,这也算是历史给这位末代皇帝的一点慰藉吧!

  当“导游”时,我一定要带同行的朋友看看镌刻于墙上的《修乔江书院疏》,尤其要读一读其中那句“斯民本尧舜之民,何地非邹鲁之地”。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啊,都推崇孔孟之道,所以即便是个偏僻的小镇,也同样需要文化教化。在我心里,这句就是全篇的文眼,就是最能触动元顺帝内心的话。甚至我还觉得,这份三百多字的奏疏就是一块历史的切片:一句在元朝开国时的犯忌之语,到了元顺帝时却能被欣然接受乃至心有戚戚焉,这映射的就是历史的大潮,就是民族融合文化融合的不可抗力。

  元顺帝可能算是元朝十一帝中汉文最好的了,他败退漠北后,朱元璋派人招降,他作诗答复:“金陵使者渡江来,漠漠风烟一道开。王气有时还自息,皇恩何处不昭回。信知海内归明主,亦喜江南有俊才。归去诚心烦为说,春风先到凤凰台。”其诗文水平在历代皇帝中可能也排得上号,而其不卑不亢的气度在亡国之君中更是难得。

  可是,他还是亡国了,大一统的元朝在他这里结束。他年少登基,本想有一番作为,但面对的却是一个庞大而一直缺乏有效统治的腐朽帝国,种种矛盾集中爆发,他雄心勃勃的改革中道而废。在历史与命运的车轮前,贵为天子也是回天无力,他努力过抗争过,可终究还是妥协了放弃了,在他统治生涯的前期与后期似乎判若两人。巧合的是,紧邻展览室的三贤堂,祭祀的是曾流寓乔口的屈原、贾谊、杜甫,在不同的时空下,他们也都曾亲眼目睹历史巨轮的无情,也都曾被命运捉弄,可他们至死都在不屈地抗争,他们的人生都带有悲剧精神,却正因悲剧而更显人格的伟大。

  星霜变易,从元顺帝修乔江书院至今,600多年过去了,乔江书院兴盛过,也衰败过,也曾多次重修过。乔口的文风学风亦是如此,变幻起伏:这里历史上出过不少名人,如岳麓书院山长刘暐泽、体仁阁大学士刘权之;这里也经历过读书人被批斗、古籍被焚毁的苦难;这里也有大批农家子弟靠读书靠勤奋而走出农门,在政界商界闯出了一番天地。而近年来,在经济发展生活富裕后,这里又因靠近省城务工方便,而流行起新的读书无用论:上不上大学无所谓,不如早点进社会早点赚钱。

  为改变这种风气,2017年在当地几位人大代表的建议下,乔口镇政府设立起一个名为“新荷”的奖学金,奖励大学新生,以重兴崇学尚智之风。现在每年的8月份,都会在乔江书院举办颁奖仪式,让这些即将离开家乡去展开人生多彩画卷的孩子们,到三贤堂鞠三个躬,祭拜三贤,然后到乔江书院的讲堂,听一听乔口的历史,聊一聊家乡的发展,谈一谈人生的规划。

  我曾受邀为他们讲元顺帝和乔江书院的故事。与跟游客讲解相比,我更爱跟这群孩子们讲,因为这本就是属于他们的故事,属于他们的文化血脉。在乔江书院遇上元顺帝,该褒,该贬?该叹,该惜?我想,乔口的孩子会找到自己的答案。

【作者:吴弘毅】 【编辑:黄能】
关键词:乔口 乔江书院 元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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