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的舞蹈叙事
■汤馨敏
我身边这个10岁的女孩,她每天都在叙事,她的叙事简单明了,脉络分明。
带她去爬山,崎岖的山路本来就很耗费体力,她偏偏要蹦蹦跳跳,弄得满头大汗,还不时趴在地上劈个叉,把脚搭到栏杆上耗个腿,看到一个圆形大理石,就控制不住要站上去搬个腿。看到夕阳西下,下个腰向太阳致敬。看到田野上绿草茵茵,来个大跳表达欣喜。
就算我蒙着眼睛,也能发现,她练舞的时间比做作业多,她看芭蕾视频的时间比课外书多,她谈论芭蕾的时间比谈论别的东西多。
“妈妈,我把作业做了就跳舞啊。”
“我们必须马上回去,不然我没有时间练舞了!”
“你看这个脚背,这个外开,这个控腿,真是神了!”
——这是她经常性的日常表达。
“妈妈你不能动我的书!”
所有的舞蹈书,都被她当成宝贝放在她卧室的书架上,她不许我看,因为我看书喜欢折角,喜欢写写画画,偶尔还会吃个零食,时不时会在书里留下一点饼干渣渣什么的,她对我的这些恶习深恶痛绝,生怕我趁她上学去“祸害”她的书——她真是想多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看舞蹈书——我一看就打瞌睡。
有一次,藤子老师送了她一个柔软小巧的米妮娃娃,她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考上”。
她每天晚上都抱着它睡觉,每天都跟它嘀嘀咕咕。
“考上,我给你量量比例吧,啊!你的比例,实在是太悲惨了,舞蹈学校最少要12,你的是 -2呢!我们还是忘记比例这个事吧!”
“考上,我给你量量臂展吧,嗯,你的臂展很不错,是0,0已经很好啦,至少不是负数啦!”
“考上,我看看你的臀围线吧,哎呀呀,你的臀围线好低啊,还镶嵌了花边,你要好好踢腿哦,每天踢一千下不许偷懒!”
“考上,我琢磨了一下,你的身体条件真的很不好,但是你还是有希望的,你可以跟菲丽希学,用你的热情把对手打败。”
经过考上的持续努力(实际上是她的连拉带拽),考上的比例到了4,臂展到了2,“好消息”接踵而至,考上通过了公仔舞校的“初试”。
有一天,我分明听见,这个姑娘的嘴里流淌出了一个故事,是她瞎编的一个比例-2的名叫考上的公仔,通过不屈不挠的努力最终考上公仔舞校的故事,我的职业敏感告诉我,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绘本故事,我鼓励她写下来,她把头一歪:“才不!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真是气死个人。她居然嫌这个浪费时间。她最近一年的作文都不给我看,要知道她究竟写了些啥,我只有一个途径——去找她的语文老师,当然到现在我还没有开始行动。作为一个非专业写作老师,在她面前我非常受挫,外面总有人找我上写作课,这娃对我的任何写作建议却置之不理避之不及。她知道我诡计多端,生怕我把她拽到我的路上来。
有时我写好一篇文章,对用哪个标题拿不定主意,去问她,她很快就帮我做出选择,并且能够清晰地陈述如此选择的理由。有时我觉得,她在文字方面是有灵性的,如果她把用在芭蕾上的精力,拿个十分之一出来,挖掘一下我这个亲娘埋在她血液里的文学基因,会不会有比跳舞更好的人生?
这样的话,提都不能提。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做任何跳舞之外的预案。
这个10岁的女孩掌心里只有一个字:舞。她对未来的设计,全都架构在这个字上面。在她看来,只要能让她跳舞,就是很美好的一生。她做着一个梦,有一天她会站在洛桑比赛的舞台上,她的身后是古老的中国,和这块土地上还很年轻的芭蕾。她要拿奖。她要成为首席舞者。
在一篇《二十年后回到家乡》的课堂作文中,她十分自信地如此开头:二十年后,我已成为莫大(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的首席。就这么一句,是她要我签字时偷偷瞄到的,本来还想多看两行,本子一下给扯走了。
哎哟,这梦实在做得太美了。以至于我都没有办法对她说不。因为怕莫大怪我毁掉一个未来的女首席。
既然她把梦做得这么美,也愿意为这个梦付出所有,我们家就往前蹚蹚吧,能蹚到哪里算哪里。就算结果打了一折,尝试过,奋斗过,也是幸福的过程。
如果你愿意观察,就会发现每个孩子都是叙事的天才。关于故事的版本,如何开头和结尾,以及如何设置高潮和悬念,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父母懂得利用孩子的叙事,来引领孩子的成长,养育将变得相对轻松和美好。
这一届父母,非常擅长自己叙事,而且叙事的腔调高度一致,无非就是围绕拔尖、名校、清北这几个关键词。如果父母的叙事和孩子的叙事基本重合,那还好,如果两者间的叙事相冲,父母强迫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愿叙事,就会引发激烈的亲子矛盾,留下一系列隐患。
父母可以把强烈的叙事欲望,留到自己的余生去挥洒。让孩子大胆讲述他的故事。提供必要的道具,比如远行的马车,弹药和粮草,还有祝福和忠告,如果他需要,如果你有。
他的故事如何,是否逻辑自洽,这是他的事。
这个世界是叙事的。人人都有他们的故事。我很高兴,桔子的叙事,和我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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