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湘绮|文脉长沙
王闿运一生交游涵盖晚清大部分重要人物,是清末著名的经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和教育家,被誉为“经学大师”“湘学泰斗”,前后得弟子数千人,有门生满天下之誉,其学术成就与思想影响深远。
王闿运诙谐善谑,“唐突古人,自成一家”,一生风骨不肯让人。治《湘军志》,“私论官书均当兼采”,秉持公心。在大是大非上其态度从不含糊。
王开林
壹
当然是据说,王闿运诞生的前夕,其父梦见院门上乍现“天开文运”四个金光熠熠的大字,灵机一触即发,他为儿子取名“闿运”,宛如天赐祥名。
年轻时,湘潭才子王闿运丰神秀隽,堪称“情种”。“昔年十八九时,在长沙与左氏女相爱,欲娶之。左女亦誓非我不嫁,乃格于其母,不得,左女抑郁以死。”王闿运为左氏女赋诗《忆梅曲》《紫芝歌》,还为她撰写过悱恻的《吊旧赋》和绮艳的《采芬女子墓志铭》。左采芬是美貌的花骨朵儿,“雪肌以杨柳为腰,玉色以芙蓉作骨”;难得的是,她知书达礼,会弹琴吟诗。爱情遭受外力阻断而不幸消歇,这番经历令人刻骨铭心,直到暮年,王闿运仍然缅怀初恋女友,情根深植,伐柯之斧也莫奈它何。
王闿运的妻子是其塾师蔡先生的女儿。王公子尚未琴挑,蔡小姐先自属意,老祖母主动出面探河风,于闲谈中貌似随意扯出话头:“湘潭的王生,文才人品蛮好,只可惜太穷了些。”孙女低头笑道:“少年穷措很正常,出息总在后头。”老祖母见她心有所属,赶紧就汤下面:“那你愿不愿意嫁给这位穷秀才?”孙女两颊绯红,低头微笑不语。女郎开心,家人不反对,一桩共偕连理的美事便轻松玉成。蔡小姐名菊生,从小识字,能背诵《楚辞》,有咏絮之才。订婚当晚,王闿运梦见庚帖上写着一个醒目的“媞”字。婚后,他以“梦媞”作为蔡夫人的别字,又添加了一把固结夫妻感情的黄铜锁。婚后10年,王闿运远在外地,写信给蔡夫人,依旧一往情深:“分无壶公缩地之术,而有景纯愿夏之心,岁月将驰,优游而已。子吟桂树,我咏条枚。既见不暇,方谋同老。”他写家书也喜欢搬弄典故,文人的积习太深。
民国时期,名士孙思昉写信给掌故家徐一士,对王闿运有赞有弹,其中一段话妙趣横生:“王翁本不满宋学,其识议能轶出宋人上,而行亦多可议。蜀人士谓蜀学由王翁开通,然从学者或得其遗风……”名师出高徒,并非反常。人性是天足,道德是弓鞋,削足适履,绝非王闿运所乐为。徐一士评议道:“王氏不受宋儒矜束,非不高明,特所以自律者不甚讲求,小德出入,浸或逾闲,一代经师,而人师之道乃不免有阙焉。”王翁很少遮掩行迹,也不伪装圣贤,这就将撒谎精康有为甩开了十二条大街。
王闿运平素特别讨厌那些束身害性的陋儒,曾作《拟曹子桓》一诗,诗中有句:“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好一个“绮”字,这是王闿运极高的自许。曹子桓即魏文帝曹丕,若论文学才华,可算是历代帝王中的前十名高手,此人另有出奇的地方,竟然将文章视为世间的宝中之宝,重中之重,其《典论·论文》既动情又认真:“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中年后,王闿运在今长沙营盘路购置一座小楼,题为“湘绮楼”。他自封为“湘绮楼主”,属意于名山事业,其初衷昭昭见诸天日,被小人儒们诟病为风流率性,他是毫不在意的。
同治三年(1864年)王闿运最后一次赴闱,即将行至清苑,忽然思念起“洞房云阁临朝阳”的湘绮楼,心中突生对科举的厌恶,遂改辕而归,作《思归引》以明所怀曰:“思归引,悲朔方,长风驱霜雁南翔。眷伦匹,怀江湘,假余翼,谁谓河无梁……”从此,王闿运绝意仕途,在湘绮楼过着半隐居式的著述生活。今年10月最新出版的《王闿运全集》达38册,1240万字。
贰
王闿运一生的辉煌期在25岁到55岁之间,暮年做国史馆长只算一场闹剧。
25岁时,他在秋闱中举人,此后30年间,结交了湘中第一人曾国藩、朝中第一人肃顺和川中第一人丁宝桢。由老同学龙汝霖引荐,王闿运与肃顺结交。肃顺是郑亲王第六子,少年时狭邪无赖,以酒食鹰犬为乐,成人后革面洗心,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肃顺性格鸷悍,手段狠辣,敢于任事,“积玩之下,振之以猛”,深得咸丰皇帝的信任。他办理戊午科场案,竟置军机大臣、大学士柏葰于死地,刹住了科场舞弊之风。
肃顺延揽精英,广收物望,常说满人糊涂不通,只知要官要钱,不能为国宣力,因此他善待汉人。肃顺爱才若渴,尤其推服楚贤,出手救助过左宗棠,保举过曾国藩,对王闿运亦青眼看重,一度纡贵降尊,要与他换帖,义结金兰。有一次,王闿运为肃顺起草封事,咸丰皇帝读罢,叹赏久之,询问操觚者是谁,肃顺如实相告:“湖南举人王闿运。”皇上又问道:“何不让他做官?”肃顺应答:“此人非要点翰林才肯出仕。”咸丰皇帝闻言,竟有意特加赏貂之厚遇。
王闿运是个明白人,他深知,肃顺处于政争的漩涡中心,发力太猛,树敌太多,自信太过,倘若自己死心塌地投靠他,很可能会沦为鼎鱼幕燕,惨遭断颈之灾。同时,王闿运接获好友严正基的加急快递,规劝他离开京师,并以严厉的语气发出警告:重蹈柳宗元攀结大臣、急于求进的旧辙,必开招祸之门,困顿而死。严正基言之深切,王闿运悚然动容,便托故前往济南。没过多久,咸丰皇帝在热河驾崩,“祺祥政变”爆发,肃顺被凌迟处死。事发之前,王闿运应肃顺之请,将启程入京,听说顾命八大臣被一网打尽,于是临河而止。日后,他重读好友高心夔寄诗,忆及旧游,百感交集,成古风一首,以示知者。“当时意气论交人,顾我曾为丞相宾。俄罗酒味犹在口,几回梦哭春花新!”丞相即肃顺,宾主融洽,一起畅饮洋酒,可见关系密切。
肃顺被处死后,人人撇清与他的瓜葛,王闿运却铭记旧恩。主讲船山书院的时候,他含泪对弟子说:“人诋逆臣,我自府主!”意思是,人人都说肃顺是逆臣,我却认定他是府主。同治十年(1871年),王闿运赴京参加会试,回湘之前,还特意探访过肃顺之子承善,暗中以鬻文所获数千金存恤其家,可谓念旧有良心。钱基博夸赞道:“闿运诙谐善谑,独于朋友死生之际,风义不苟如此。”
王闿运精研帝王学,有一个大公案,江湖上盛传他游说过曾国藩,当时曾国藩刚晋升为两江总督,王闿运巴望见到这个局面,于是风尘仆仆赶到安徽祁门湘军大本营。王与曾私下的密谈内容如何?已成千古之谜,后人不得而知。《湘绮楼日记》起始于同治八年(1869年),此前的线索已无从寻绎。但细检曾国藩从咸丰十年(1860年)六月初十到八月十八日的日记,尚可寻获蛛丝马迹。在这70天中,曾国藩与王闿运有多达14次“久谈”,其中七月十六日一则:“傍夕与王壬秋久谈,夜不成寐。”而到了八月中旬,曾国藩收到弟弟曾国荃和湘军将领李元度的来信,提醒他“文人好为大言,毫无实用者,戒其勿近”。若只是寻常的聊天,曾国藩何至于通宵失眠?曾国荃等亲友又何至于紧张兮兮?
王闿运试图说服手握重兵的曾国藩养寇自用,不急于攻打太平军,将天下大局逐渐导向三足鼎立之势。满清王朝根基已朽,太平天国内耗严重,湘军势力则如日方中,坐观成败,徐图进取,整顿全局,江山即可重回汉家。对于王闿运所陈献的大计,曾国藩不可能不动心,但他是多病之身,况且长期浸淫于宋明理学,臣忠子孝的思想沦骨浃髓,人生几何,以多病之躯去触发身败名裂的风险,值得吗?
事隔多年,王闿运告诉自己的门生、杨度的胞弟杨钧,他与曾国藩私下议事时曾进言:“大帅功高望重,将士用命,何不乘机夺取江山……何苦白白替别人出力?”后者伏案,一边听他侃侃而谈,一边用笔写着东西。中途,曾国藩外出了一阵子。王闿运起身走到案前察看,结果发现曾大帅满纸全写“妄”“谬”二字。待曾国藩返回,王闿运便转移话题,谈笑如故,不复缕陈大略。
杨度作《湖南少年歌》,述及恩师王闿运的遭遇:“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衡。曾胡却顾咸相谢,先生笑起披衣下。” 这也间接证实了王闿运游说过曾国藩和胡林翼。
王闿运空怀帝王学和纵横术,未能施售其万一,徒然感叹“贤豪尽无命,天意恐难凭”,“道在身将老,名轻愿不刊”。王闿运的大计落空是必然的,曾国藩老谋深算,清王朝大限未至,他只能避祸求福,顺势而为。
《清史稿》王闿运本传云:“闿运自负奇才,所如多不合。乃退息无复用世之志,惟出所学以教后进……成材甚众。”身为满腹韬略的纵横家,王闿运长期走背运,的确很不行时;身为广树人才的教育家,王闿运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仅川、湘两地,出自其门下的高足弟子就有廖平、岳森、杨锐、杨度、杨钧、胡从简、宋育仁、刘光第,他有教无类,木匠齐白石、铜匠曾昭吉、铁匠张正旸受其点拨,皆卓然成才,荣获“王门三匠”之美誉,尤其令人称道。从这张简约的人才清单,我们不难看出,“戊戌六君子”中有两人(杨锐和刘光第)曾列于王氏门墙,这绝非偶然现象。王闿运能将天下豪杰收为弟子,光勉强是不行的,还得确有强过他人的真功夫、硬本领才行。王闿运赠诗王森然:“求友须交真国士,通经还作济时人。”他治学以社稷苍生为念,以经时济世为怀,从不赞成门下弟子一味埋首于故纸堆中,纯然以训诂考订、寻章摘句为能事。
王闿运未能乘时一展,始终耿耿于怀。他致书好友李榕,就曾一吐为快:“要之我辈各放光明,必非太平气象,不如林泉啸傲,皮口喧天,既保交情,更全国体。此外蝇营狗苟,相党相争,或汉奸以保功名,或清流而取将相,既非吾人所屑,宜其升官而发财。举人有人举乎?废员当废然也。”真要是心平气和,淡定如砥,他就不会发这类牢骚了。
叁
王闿运自道“唐突古人,自成一家”,自诩“魏晋以后,都不识圣。圣人大道,自我而明,如日再中”,自叹“本朝二百年无著作之手,有一识大思精如闿运者,又不得与承明”。他治学一辈子,著作等身(岳麓书社新近出版了《王闿运全集》),但被人艳称的杰构偏偏只有一部史著——《湘军志》。
咸丰十一年(1861年),郭嵩焘在长沙设立褒忠局,与罗汝怀主持编纂《湖南褒忠录》。同治元年(1862年),郭嵩焘写信给金兰之交曾国藩,商订体例,曾国藩于三月十一日回复,对此举持保留意见,关键原因在于金陵未克,全局仍有可能翻覆,不宜高调鼓吹,以免沦为笑柄。他建议给死事诸公(江忠源、塔齐布、彭泽南、李续宾等人)立传,存其事迹,以免遗忘。将来真正大功告成了,再编纂此书,方可名正言顺,水到渠成。郭嵩焘听从了曾国藩的建议,《湖南褒忠录》杀青之后,并未立即付梓。应该说,《湖南褒忠录》是《湘军志》的嚆矢和先声。
同治年间,湘军将领处于高光时期,他们硬生生接下泼天的富贵,被清廷擢拔为总督、巡抚、提督、总兵之类的文武高官,好日子过得快,恍如白驹过隙,曾国藩去世之后,他们这才拍拍后脑勺,猛然察觉当时起兵之人和殉难之士已近乎湮没,传闻失实,功烈未彰,若要取信后世,扬名久远,必须勒成一部史书,于是大伙儿决定找一位顶尖高手来修撰湘军史。还有谁比王闿运更有资格接下此单?他是本土大文豪,又与湘军将领多有交集,颇具交情,实属一时无二的隽选,最为重要的是,曾国藩生前就有过“著述当属之王君”的叮嘱。于是经由吴敏树动议,郭嵩焘倡行,曾纪泽主持,赍送了丰厚的润笔(六千两银子)给王闿运。事情就这样敲定下来,时为光绪元年(1875年),王闿运43岁。
古代的史官原本分为左史和右史两类,二者分工明确: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譬如《尚书》记言,《春秋》记事。太史公著《史记》,将言与事合而为一,从此创下新例。
王闿运目高于顶,在他看来,唐宋八大家只不过是泛泛之辈,“八家之文,数月可似”,将牛皮直接吹成了虎皮。他发足飞奔,为的是“依经立干”“力追班马”,直接取法班固和司马迁,“为有德之言”。细检《湘绮楼日记》,同治八年(1869年)二月初一,王闿运阅读《三国志》两卷,认为它“诚非佳史”,陈寿的史才被后世夸大了。他写道:“史才不易,亦何容滥予人名,若以鄙人秉笔为之,当不在范、班之下,因慨叹久之。”王闿运对自己的史才极为自信,不仅能够盖过陈寿,还可直追《后汉书》的作者范晔和《汉书》的作者班固。
当年,尚在搜集资料阶段,王闿运写信给刘坤一,阐明《湘军志》旨趣:“其意不在表战功,而在叙治乱得失之由。”这无疑与湘军集团功勋元老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王闿运拿定主意,“私论官书均当兼采”,花费5年工夫,写成《湘军志》,总计16篇,10万余字。光绪四年(1878年),王闿运在日记中写道:“作《湘军篇》,因看前所作者,甚为得意,居然似史公矣,不自料能至此,亦未知有赏音否。”太史公司马迁是中国史学界两千多年来的头号标杆,王闿运富有文才,若论体大思精,何能望其项背?然而所谓的名山事业,若非自信满满,必定难以为继。
《湘军志》杀青后,王闿运感慨系之:“修史难,不同时,失实;同时,循情。”“(史官)无故而持大权,制人命,愈称职愈遭忌也。”史官之笔就像阎罗殿上的判官之笔,轻重缓急之际,既可使对方一举超升,也可使对方万劫不复。何况他并非史官,却酷评诸多宿将,活着的人难免深受伤害。倘若他情商够高,笔头子够圆,以歌功颂德为能事,就不难结欢于衮衮诸公。可是王闿运义不容情,在他的笔下,朝廷的官吏昏庸无能,湘军的将领贪残成性。大将曾国荃和刘坤一,前者无异于市中之屠夫,后者仿佛是乡间之笨伯。大佬们恼羞成怒,纷纷跺脚黑脸,指斥《湘军志》诬枉不实。多年后,湖南巡抚陈宝箴盛赞《湘军志》,竟也怀疑王闿运纯粹以个人爱憎驱遣笔墨。殊不知,王闿运认定“怀私文必不能工”,他是秉持公心才敢开罪大佬强梁。
事情越闹越离谱,那些原本狂恣跋扈的老帅老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要给王闿运一点利害瞧瞧。曾国荃尤其恼火,金陵决战明明是他戎马生涯中的头号亮点,王闿运却轻描淡写,把众志成城的太平军描写成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使其军功大为减色。曾国荃的门人“怒于市而色于室”,忿骂王闿运笔下专揭九帅的疮疤,专寻九帅的晦气,专跟九帅过不去。他们甚至准备捋袖动粗,大有暴打王先生一顿而后快的意思。其实,王闿运笔下已为曾国荃开脱不少,并未赶尽杀绝,既然曾老九不领情,王闿运也只能摇头叹息:“不知文之人,殊不可与言文!”他致书亲家黄子寿,撂下这段话:“申夫(李榕)之恨《湘军志》,较沅甫(曾国荃)尤甚。闿运复书云:‘他日阎王殿下,亦惟有俯伏认罪,自投油锅,不知可平旦夕之气否?’”
因为《湘军志》一书,王闿运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这回连老朋友郭嵩焘也抹下面子,不复同情其遭遇:“王壬秋《湘军志》,均取当时官场谣谤诋讪之辞,著为实录,以相印证,尽取湘人有功绩者诬蔑之,取快悠悠之口,而伤忠臣烈士之心,竟莫测其用意之所在。其颠倒功过是非,任意低昂,则犹文人习气。”王闿运不胜其烦,不堪其扰,只好妥协,将《湘军志》的雕版和部分成书交给郭嵩焘(因为郭氏是湘绅宿望,又很反感《湘军志》),任其毁弃。可是王闿运的蜀中弟子不畏强权,硬是将这部史志刻印出来,使它流播于坊间,岿存于世上。
肆
王森然撰《王湘绮评传》,绘成传主王闿运的文字素描:“先生丰下而丹颜,目如电,声如钟,步履如飞,禀赋之厚,盖无与比。平生早眠早起,无烟酒之嗜,亦摄生之道有异于人,故其精力弥满,造诣独多。”
民国初年,袁世凯决定聘请康有为担任国史馆馆长,但康有为力辞不就,还放出狠话来:他要是修《清史》,袁世凯必入贰臣传。这就让袁世凯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于是袁世凯退而求其次,邀请湘绮老人王闿运出山。早在30年前,王闿运写信给龙高平,就已断言:“五十之年,仆仆行役,此有官癖者为宜,而以老兄之初志,又未屑与悠悠者沉浮矣。”莫非到了80岁,他的官癖反而有增无减?王闿运收到聘书,以嘲弄的语气质疑道:“瓦岗寨、梁山泊亦欲修史乎?民国才不过两年。何史之有?唯有馆耳。”但他并未一口回绝,反倒是乐颠颠地赴京上任。不少学者对此大惑不解,章太炎即致书刘揆一,笔吐微词:“八十老翁,名实偕至,亢龙有悔,自隳前功,斯亦可悼惜者也。”清朝遗老郑孝胥的道德优越感超强,他赋诗嘲讽王闿运,道是“湘水才人老失身”。然而王闿运未在清朝踏入过仕途半步,就连一秒钟的蓝顶子、红顶子都没有戴过,“失身”之说根本不能成立。面对郑孝胥射来的毒箭,王闿运以“登西山不用采薇”作盾牌,巧妙地挡住,意思是,我王某人食周粟,尽可安心,因为我只是前朝的草民,哪有失节可言?王闿运去世后,版本学家叶德辉所撰挽联暗含讥刺:“先生本自有千古,后死微嫌迟五年。”意为王翁若早死五年,即可名节两全。陈夔龙也对王翁有“倘早没数载,宁非全福”的惋叹,并且引用查慎行吊钱谦益的诗句“生不同时嫌我晚,死无遗憾惜公迟”,以增强其言的说服力。
当年,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心,揣此疑惑,直接就教于王翁:“公已八十三岁高龄,夫复何求?如今折身事袁,为其下属,似不值得。”王闿运的回答既令人解颐,又令人释疑:“做官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如今老聩,百事莫办,只得找件最容易的事情做做。”
究其实,王闿运受累于弟子杨度,杨度要借重恩师之盛名,为自己多捞取些政治资本,因此擅自在劝进书上代为签名,实违恩师本愿。在大是大非上,王翁的态度从不含糊,他劝杨度不可犯傻:“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弟足疾未发否?可以功成身退,奉母南归,使五妹亦一免北棺之苦乎?抑仍游羿彀耶?”王闿运致书袁世凯,也婉言劝导这位龙心未餍的大总统打消称帝念头:“……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当时,袁世凯哪里听得进逆耳忠告?
王闿运一生风骨不肯让人,就算他真想兜售帝王学的“老锅底”,也不至于沿街叫卖。袁世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王翁却视之为鄙夫,再加上国史馆的经费、工资迟迟未能到账,遂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胜其辱”之感。恼怒之余,他索性将国史馆馆长的印信寄存在弟子杨度处,未向袁世凯辞行,就一驾风返回南方。
当初,王闿运北上赴任,在武昌题襟高会上,意气洋洋,所作诗句“闲云出岫本无意,为渡重湖一赏春”,至此仅仅兑现了一小半,折损了一大半,春意似有实无,秋风萧瑟倒是丝毫不假。
有一则轶事流传至今。王闿运初抵京城,袁世凯示以高规格的恩宠,不仅陪他游览三海,而且大集百官,设宴为这位文坛耆宿洗尘。饭罢,袁世凯与王翁聊天,礼性周至,状极谦卑,王翁则以“慰亭老世侄”称之。返回客栈的路上,王翁对随行的弟子说:“袁四真是个招人喜欢的角色啊!”马车经过新华门,他抬头喟叹道:“为何要题此不祯不祥之名?”同行者大吃一惊,赶紧问他何出此言。王翁说:“我人老了,眼睛也昏花了,那门额上头题的不是‘新莽门’吗?”王闿运真够机智俏皮的,“莽”字与“華”字确实有点形似。西汉末年,王莽发动宫廷政变,改国号为“新”,猴急鸟躁地过了一把皇帝瘾。可他惨淡经营的15年短命王朝旋即崩塌,他本人也被绿林、赤眉搠翻在地,好个莽爷成了无头之鬼。王闿运话中藏话,弦外有音,暗示袁世凯若蓄意称帝,其下场很难好过王莽。
一位阅尽沧桑的大智者,一位被奉为“鲁殿灵光”的大名士,面对纷至沓来的新生事物,肯定要摆一摆谱。民国初肇,王闿运曾撰讽刺联一副,“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横批为“旁观者清”。章太炎意犹未尽,觉得此联与其含蓄,毋宁显豁,他为上、下联分别添加“何分南北”和“不是东西”(意为民国何分南北,袁世凯不是东西),将冷嘲变为热骂,愈加痛快淋漓。时代激变,老派学者与新派学者、名士与斗士竟有如此之明显的不同,王闿运尚肯预留些余地,章太炎则连一分一厘的余地都不肯预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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