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人生中的五味杂陈——看麦家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
■潘凯雄
近几年中国文学畅销书TOP10的榜单上有一个现象值得玩味:那就是这个座席的流动性越来越差,《活着》《平凡的世界》《三体》《百年孤独》和《追风筝的人》等作品是这个榜单上的常客,而能够新跻身者大抵不足这TOP10的三分之一且稳定性也不强。如果这个TOP10的真实性没有问题的话,那么一个尖锐的问题就无情地摆在大家面前:究竟是我们的阅读趋势越来越走向经典还是现在的文学新作缺乏市场的竞争力?正是在这样的疑惑面前,麦家在沉寂八年后创作的长篇小说新作《人生海海》面世不久便成功地跻身于这文学畅销TOP10俱乐部且一直稳定至今,这个现象不能不格外引人注意。
曾经以《解密》《暗算》和《风声》等独特的“谍战”风格而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麦家,其作品固然具有自身独特的畅销潜质,但这部《人生海海》却偏偏又是作者和评论界共同声称的“转型”之作,麦家要跳出自己过往写作那种以悬念为中心的谍战叙事而转向以乡土为主题的线性叙事。客观地说,“乡土”在当下要想“走红”难度当着实不小。那么,《人生海海》到底是麦家凭昔日之余威还是这部作品自身的魅力而闯关成功呢?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好奇进入了对《人生海海》的阅读。
先说说读完《人生海海》后的整体印象。无论是“乡土”也好,还是要跳出自己过往创作中那种以悬念为中心的谍战叙事也罢,这其实都不过只是一些表象。《人生海海》主线并不复杂,无非是以主人公上校——一位颇具传奇色彩人物的毕生经历贯穿始终。表面上看,上校人生两头的戏码都设置在麦家的故乡,通过“我”、爷爷、父亲、老保长和林阿姨等人物不同视角的交替叙述拼接出上校毕生命运的跌宕起伏。整部作品既没有以乡土为主题,也不是简单的线性叙事,相反,在呈现上校传奇人生的过程中,倒是过往那种以悬念为中心的谍战叙事痕迹不时还是依稀可见,比如上校身上那些个谜团,特别是上校腹部那神秘的刺字,这些个悬念的线头在作品中都埋了不少,它们随着故事的推进逐一解开直至最后才放出大招,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上校寿终正寝,而他与林阿姨也终修成正果。如果将这样的整体印象作进一步的分解,《人生海海》如下两个特点在作品中的表现是十分鲜明而突出的。
一是塑造了一个性格鲜明、人生起浮、命运多舛的人物形象,那就是作品中的一号人物上校。这是一个浑身都是故事的男人,而且还是麦家笔下那一如既往的神秘离奇故事。这个被塑造成了一个接近完美的男人在他女人的眼中,不仅英俊、能干、英勇、幽默,而且还有一手天赋极佳的“活儿”。上校的人生起点本来只是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这木匠当得好好的,却被抓去充了军;当兵当得好好的,又被抓去做了特务;做特务就做特务吧,竟因自己的“天赋异禀”被日本女鬼子看上,小腹上还给刺上了擦不掉抹不去的字样;再往后,好不容易自学成了有名的外科医生“金一刀”,在战场上救死扶伤无数,又被扣上了莫须有的强奸罪,以前所有的“好”一笔悉数抹去,虽被打回原籍,但上校的传奇并未因此而终结:本是革命群众要斗争的对象,但村民们一边斗一边又巴结讨好他;本该出工劳改,却天天猫在家里看报纸、嗑瓜子,日子过得比谁家都舒坦,还像养孩子一样养着一对猫……如果不是碰上那疯狂的十年浩劫被阴差阳错地扯出腹部的字,上校的命运也不会向着悲惨一路下滑。上校疯了,然而,这个疯了的上校后来竟然又在当年疯狂爱过他的林阿姨的精心照料下活到了96岁……这个浑身是谜的“上校”在时代中穿行缠斗了一生,跨越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命运,蕴藏着的是让人悠长叹息的人生况味。
二是麦家笔下对上校形象的塑造不是那种简单的线性叙事,而是通过童年叙述者“我”的个人记忆和社会视域中的集体记忆交错进行以及这两种记忆间的切换组合而完成,由此而搭建起了由个人与集体、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虚构交织在一起的多重历史线索组成的迷宫式结构。在作品中,上校前半生之“奇”多是由矛盾交错的多人回忆所组成,由于他的一生贯穿于从民国到新世纪等若干重大历史节点,因而每当遭遇这样的节点,作品的叙事就转向集体的记忆,这个集体的常客固然是爷爷、父亲、上校或是老保长,但也可以是其他视角的补充和证明,如关于上校为何被军队开除回乡的这段“案底”就是在小说的最后由林阿姨的记忆呈现出来。而上校的后半生之“悲”则多半是由作为童年叙述者“我”的所见所闻来展开。上校被打回原籍后的那段岁月如拼图般展现在“我”的面前:上校在家做饭的细节,食物的气味“从铁锅里钻出,从窗洞里飘出,随风飘散,像春天的燕子在逼仄的弄堂里上下翻飞”,去上校家“揩油”、听故事成为“我” 最佳的娱乐方式。为了“我”和 “我”的家庭需要隐去(同时又屡屡试图揭开)的秘密,“我”逐渐将上校极力维护的秘密内嵌为自我生命历程的构成部分,“我”也因此而被学校老师同学欺辱,之后为躲避村民伤害不得不偷渡到巴塞罗那饱受折磨苦楚, “上校”与“我”迥异的极端生存状况形成一种奇异的交叠。
一面是上校命运多舛的人生跌宕,一面是围绕着这多舛命运所设置的迷宫式叙事。对读者而言,前者显然具有博好奇心同情心,博眼球泪花的优势,而后者则多少有些设置障碍、炫文炫技之嫌。对文学创作而言,将这两者巧妙地糅为一体,的确可以增加作品的厚度,丰富作品多向度的开掘。就阅读体验而言,前者无疑会产生酣畅动情的效果,后者则多少会带来烧脑的纠结。面对这两种多少有些逆向的写作,麦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这当然是一种文学的选择,也或许是对作品之所以命名为“人生海海”的一种回应,这句闽南话的意思就是形容人生复杂多变但又不止于此,它像大海一样宽广。
行文至此,似乎可以回答本文开头提出的那个问题了:《人生海海》到底是麦家凭昔日之余威还是这部作品自身的魅力而闯入文学畅销TOP10俱乐部的呢?经过以上这番简洁的条分缕析,两种因素似乎都有但又似乎都不典型。倒是听说作家和出版方为了本书的市场营销下了不少的功夫,包括请网红大咖“带货”、请屏幕名流代言,甚至还有一般图书营销很少用、也未必用得起的方式来促销。一句话,是诗内诗外功夫的双管齐下才带来了《人生海海》如此骄人的市场业绩。由此看来,好书若要赢得市场,除了其品质真好以外,肯吆喝会吆喝也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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