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枢专栏 | 陈与义入湘
上期专栏写到陈寅恪读陈与义在长沙诸诗时,勾起眷恋家国之情。本期再来说说陈与义。
陈与义,两宋之交诗人,与黄庭坚、陈师道齐名,并称“江西诗派”的“三宗”。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其先祖居京兆,曾祖陈希亮迁居洛阳,故称洛阳人。前半生富贵无忧,是开封城里—个再平常不过的以赏花品茶为乐事的公子哥儿。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中进士,只当了个开德府教授的小官。在他三十六岁的时候,宋朝遭遇了“靖康之难”,陈与义在金兵的追逐中开始了逃难生涯。宋高宗南逃建立南宋。陈与义自陈留南迁避难,经湖北、湖南、广东等地。绍兴元年(1131)夏,陈与义抵达南宋首都临安,任中书舍人,兼掌内制,拜吏部侍郎。六年(1136)拜翰林学士、知制诰。七年(1137)授参知政事。后来因病,以资政殿学士身份知湖州。
因而陈与义的诗歌创作也以金兵入侵中原为界线,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表现个人生活情趣的流连光景之作,词句明净,诗风明快,很少用典。以《墨梅》诗受到徽宗的赏识。南迁之后,因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经历了和杜甫在安史之乱时颇为相似的遭遇,对学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诗风转学杜甫。他并不像江西派诗人那样,只从句律用字着手,而是把自己的遭遇和国家的命运融合在一起,题材广泛,感时伤事,写了不少寄托遥深的诗篇,趋向沉郁悲壮,雄阔慷慨,成为宋代学习杜甫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陈与义不是江西人,作诗重锤炼,固然有与陈师道相似的地方,但他重意境,擅白描,与黄庭坚的好用典、矜生硬,迥然有别,似不应列入江西诗派。
“靖康之难"后,陈与义在河南、湖北各地盘桓了两年,然后避入湖南岳阳。入湘第一首诗便是《登岳阳楼》,这是陈与义入湘所作诸多诗中最有名的一首,也是最逼近杜诗的一首,诗曰: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诗中颈联与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用法相近,想来陈与义跟杜甫的经历颇为相似,杜甫遭遇安史之乱,也在兵荒马乱之中四处奔逃。陈与义在写《登岳阳楼》时似乎是想起了杜甫,跨越了数百年,从杜诗里找到了心灵的契合。
入湘后,与杜甫一样,陈与义在湖南的日子并不好过,刚入湘不久便遇到了岳阳大火,连居所都只能借人篱下,所谓“魂伤瓦砾旧曾游,尚想奔烟万马道”。旧伤未愈,又添新痛,火后的废墟就像是前不久被金兵劫掠后的城池,而大火中升起的浓烟就像是战火留下的硝烟。所以他登上岳阳楼,最直观的感受竟不是浩浩汤汤的洞庭水,也不是点翠湖心的君山,而是夕阳、危栏、白头、老木这样凄怆的意象。心中有什么,眼中看到的便是什么,壮阔的洞庭湖就这样在他的离乱伤感中,变得苦闷深沉。
陈与义的这种心境在另一首诗《巴丘书事》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分书里识巴丘,临老避胡初一游。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
作者作此诗时,高宗驻跸扬州,奸臣黄潜善、汪伯彦当国,力主逃窜。“三分书”,乃记述天下三分之书,当年从“三分书”里见到作为“三分割据”时期军事要地的巴丘(即巴陵,今岳阳);如今北中国沦陷,自己以“临老”之年,因“避胡”南逃到巴丘,追昔抚今,感慨万千,他因而想到自己能不能像鲁肃那样为国效力,尾联已呼之欲出。颔联写眼前景,境界阔大而声情苍凉。“晚木声”,即秋风吹撼树木之声,隐指屈原所写的“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萧瑟景象。下句写晴天的日光普照大千世界,可如今只紧抱岳阳楼,与“晚木声”震撼旷野形成了强烈对比。颈联写四年逃难,饱受“风露”的侵凌,这“风露”当然不仅是自然界的风霜雨露,更有人事的诈伪险阻。十月的“江湖”,“吐”出许多“乱洲”,一个“乱”字,唤起祸乱迭出的联想。这时岳州一带,毫无抗敌的准备。诗人在《里翁行》里大声疾呼:“君不见巴丘古城如培蝼,鲁肃当年万人守。”这两句诗,正是《巴丘书事》尾联的注脚——“未必上流须鲁肃”。正因为朝廷中投降派认为“上流”无须设防,因而作者才发出了“腐儒空白九分头”的慨叹。
稍后,湘北湖区杨幺起事,陈与义根本无法在陆地居住,只能浮舟于洞庭湖中,漂泊了两个多月,这时候的洞庭在他眼中是“鼓发嘉鱼千面雷,乱帆和雨向湖开”,“五月念貂裘,竞生薄暮悲”,无非是混乱与寒冷,而他自己却是“避盗半九围,两脚不遗力”,尝尽了避乱流离之苦。然而湖南山水美如画,他说“我梦君山好,万里来南州”,把避战于湖南称作是为看君山而来。然而“胜日空倚眺,经年未成游”,来湖南数年,终不得见君山之真面目。只因“今朝过山下,贼急不敢留”,终究还是处于流离之中,前有猛浪,后有追兵,即便美景近在眼前,也未曾登岸一览。
南宋初期抗金的形势,唯一使陈与义感到“稍喜”的事,是长沙军民打退金兵的小捷。建炎四年正月(1130年2月),金国大将兀术率领金军从江西分兵入湘,一路势如破竹,于正月二十四日(3月5日)直抵长沙城下,传令投降。长沙军民在湖南安抚使向子湮率领下,固守拒敌,打退了金兵一次又一次的进攻。金军经过充分的准备之后,于围城的第八天,对长沙城又发动了猛烈的进攻,万箭齐发,炮石如雨,金兵犹如猛虎下山,于二月二日(3月13日)攻破州城。守军与金兵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厮杀声惊天震地,向子湮见势不妙,夺楚南门而逃。
但是,富有反抗精神的长沙人民仍继续坚持战斗。守城将官刘玢率残兵与金军展开激烈的巷战,身中数十矢,仍奋勇杀敌,“挥兵直前”,直至阵亡。兵马都监王暕率民兵坚守朝宗门,力战而死,谱写了可歌可泣的篇章。陈与义闻讯,写了《伤春》一诗。诗云:
庙堂无策可子戎,坐使甘泉照夕烽。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诗中的向延阁即向子湮。延阁是汉代史官官署,向曾任延阁直学士,故称。该诗前四句大气盘旋,把金兵长驱直入、皇帝辗转逃窜归因于“庙堂无策可平戎”,抒发了对投降派误国殃民的愤慨。后四句一气贯注,既伤国事,又叹自身,而将向子湮敢以“疲兵”抵抗“犬羊”的英勇事迹,跟“庙堂”的逃跑主义相对照,用“稍喜”二字给予赞颂。一褒一贬,爱憎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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